第九章

“西提思”號該出發了,差不多全體拉海納鎮民都趕來為它送行。即將出發的傳教士不管走到哪裏,都有裸著古銅色身體的島民跟在後面,海灘前頭黑壓壓擠成一片。最後,那二十個要到其他地方去的傳教士終於在小小的石頭平台上站在一起,用歌聲表達那既悲傷難過又朝氣蓬勃的美好感情:“願你我之間,紐帶緊相連。”他們虔誠的歌聲漸漸匯集成一片合唱,圍觀的夏威夷島民們不僅感受到樂聲的召喚,同時也感受到了艾伯納・黑爾和來自他們中間的柯基・卡納克阿在這些日子布道時所談及的精神——一位新天神的意志。贊美詩提到眼淚,便有人灑下熱淚。很快,大群島民在傳教士的帶領下,全都開始抽泣起來。

從某一方面來看,這種悲傷的情緒不單單是宗教所需,也的確是真情實感。艾伯納和傑露莎眼睜睜地看著約翰・惠普爾為出海遠行打點行裝,臉上不禁露出焦灼的神色。惠普爾是島上唯一的醫生,傑露莎知道,沒有他在身邊,自己孕期結束後能否順利生產就全得指望自己那位紙上談兵的丈夫了。惠普爾發覺了他們的擔心,向他們保證道:“傑露莎姐妹,我會盡一切努力回到茂宜島來幫你的。但是請記住,亞伯拉罕兄弟和尤蕾妮亞姐妹就住在這座島嶼的另一頭,她的預產時間和你的不沖突,也許你們倆能坐著獨木船互相走動走動,照應對方。”

“可你還是會想法子回來的,對嗎?”傑露莎懇求道。

“我盡力而為。”惠普爾發誓。

於是傑露莎・黑爾和尤蕾妮亞・休利特從人堆裏找到對方,莊重地握手說道:“時候一到,我們倆就互相照應。”但是她們心裏很清楚,兩人之間隔著好幾十英裏的崇山峻嶺和陰晴不定的大海。

哭聲更響了。瑪拉瑪的獨木舟正順著那條樹蔭蔽日、通向南邊阿裏義家大宅子的路上漸漸走來。她讓轎夫們扛著,穿著紅藍相間的服裝,比其他人都哭得更厲害。她起身從那頂奇特的轎子上走下,來到每一位即將動身的傳教士面前說:“如果群島上別的地方待著不舒服,就回到拉海納來,因為你們就是我的孩子。”說完,她依次親吻了每一個人,然後又抽泣起來。當傳教士們朝著“西提思”號劃槳而去時,恰好遇到正往回遊的十來個光著身子的姑娘,她們長長的黑發漂浮在藍色的海水中,這情形多少破壞了剛才凝重的氣氛。姑娘們上岸時,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面鏡子——這些東西比阿姆斯特丹的銀器還值錢——要不就是幾尺綢緞,或者順手牽羊拿來的一把錘子。瑪拉瑪熱烈地歡迎她們,那股親切勁兒跟剛才對待即將出發的基督徒們一模一樣。

東邊的珊瑚礁上,浪頭結結實實地砸下去,撞得粉身碎骨,發出轟鳴的響聲朝岸邊撲了過來,形成綿延起伏、泛著白沫的大浪頭。就在此時,傳教士們有生以來頭一次觀賞到了群島的奇景之一。身材高大的男男女女好似天神一般,優雅地站在狹窄的木板上,靠著雙腳的靈活移動和身體的重力,駕馭著腳下的木板沖上浪頭頂端那高高的斜坡,沖到最後,他們敏捷地加速躍過浪頭,簡直讓人們為他們捏一把汗。海浪在布滿珊瑚的岸邊消失後,遊泳者和腳下的木板竟然也回到了海水中,仿佛它們本身就是夏威夷海的一部分似的。

“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惠普爾叫道,“靠著勢能保持平衡。”他解釋道。

“白人能做到嗎?”阿曼達問道。

“當然!”她丈夫回答,目睹了矯健的沖浪能手們對速度和控制感的精確把握,他感到目眩神馳,仿佛自己身臨其境似的。

“你能做到嗎?”阿曼達追問。

“我要試試。”約翰答道,“一到火奴魯魯,我就要試試。”

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傳教士聽到這句話,皺了皺眉頭。醫生對於雞毛蒜皮的事情總是那麽有興趣,剛才那句話又給他加上了一條罪狀。但是他沒聽到同伴的反對意見,因為從“西提思”號前方的某處,又有一個新的沖浪板滑進了人們的視野,這一回沖浪板上站著的是一位仙女,她那赤裸的身體完全可以象征七大洋中所有未開化的島嶼。那姑娘身材頎長,黑色的頭發在身後被海風揚起。她既苗條又豐滿,赤身裸體站在沖浪板上的時候,結實的雙乳和修長健壯的雙腿簡直像是用棕色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一般。她的動作十分靈巧,她以極其嫻熟的技巧搖著膝蓋,調整著肩膀的位置,使飛馳而過的沖浪板比其他人的速度更快,同時她也能以更加安全的姿勢駕馭。對於傳教士們來說,她簡直是一道駭人的鬼影,是他們來到此處意欲征服的一切事物的化身。她的裸體是挑釁,她的美貌是危險,她的生活大逆不道,她本人活脫脫就是邪惡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