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傑露莎在破草棚裏還能勉強保持健康,可在舒適的房子裏卻偏偏不行。在父親送來的幹凈木屋裏享受了不到三天,她便病倒了。

“她幹活太累了,”惠普爾醫生並不隱瞞,“如果她願意讓夏威夷女人來照顧孩子……”

可艾伯納不同意,於是惠普爾建議:“為什麽不把她送回新罕布什爾去?過上三四個冬天,多吃蘋果,多喝鮮奶。她會恢復的。”

這一回,強烈反對的是傑露莎:“這是我們的島,約翰兄弟。”她固執地說,“當我第一次從‘西提思’號的船舷上看到它時,心裏害怕極了。但這麽多年過去,這裏已經是我的家了。你可知道,前些日子有人邀請艾伯納去火奴魯魯,是我不願意去的。”

“那我就只有一個藥方了。”惠普爾說,“少幹活,多睡覺。多吃東西。”

可傑露莎有四個孩子要照顧,還管著一所學校,根本沒有時間休息。終於,某天清晨醒來時,她覺得胸口好像被鐵鉗子夾著似的,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個痛法,然而卻漸漸喘不上氣來。艾伯納把她安置在一扇打開的窗戶旁後便趕緊跑去找醫生。當惠普爾醫生趕到房間時,傑露莎的氣喘已經十分可怕了。

“趕緊扶她上床!”約翰說,他抱起朋友的妻子,卻駭然發現傑露莎已經沒有多少體重了。“跟她比起來,”他想到,“阿曼達可重得多了。”他讓孩子們跑著去詹德思船長家,然後輕聲對艾伯納說:“恐怕她是不行了。”

其實他無須刻意低聲,傑露莎已覺出死神臨近,問能否讓阿曼達和露艾拉到房間裏來。女人們趕來後,傑露莎讓人把孩子們也叫來,說她想再聽一次那首偉大的傳教士贊美詩。於是房間裏的所有人,包括那臨終的女人,同聲唱誦起來:

從格陵蘭冰雪山,

到印度珊瑚岸,

從赤道南廣洋處,

肥美海島萬千;

許多城市和農莊,

無數茂林花海,

都聞有人聲呼喚,

求解罪惡鎖鏈。

我們為此付出了辛勞。

傑露莎已是氣若遊絲,阿曼達・惠普爾見死神已扼住了病人的咽喉,便輕聲朗誦起一首贊美詩,大家當年正是在這首聖歌的引導下來到這片黃金海岸,踏上了這段人生旅程。“福哉愛主聖徒,彼此以愛結連。”阿曼達唱起第一句,然而艾伯納卻沒法和著眾人唱出這令人心碎的歌詞,歌聲斷斷續續,到了令人心酸的第二節,這幾句歌詞仿佛是特地為這些為著上帝的事業而遠走他鄉的人所作。艾伯納癱倒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不忍去看那病榻上虛弱的妻子。然而傑露莎與眾人的歌聲水乳交融,她的一生堪稱團結協作的典範:

軟弱彼此體諒,重擔互相擔當,

一人心傷,眾人淚淌,只有一副心腸。

“我親愛的丈夫,”傑露莎艱難地大口喘著粗氣,“我就要去見我主上帝了。我看見了……”說到這裏,她便溘然長逝了。

傑露莎被葬在拉海納教堂的公墓裏,墳頭只豎起了一具簡單的木頭十字架,孩子們佇立在母親的墓旁,看著群山上騰起朵朵白雲。葬禮結束後,人群散去,阿曼達・惠普爾覺得這具倉促制成的墓碑實在簡陋,於心不忍,於是就在木條上刻下了一句同樣適用於所有女傳教士的墓志銘:夏威夷之盛世,乃此女之骨殖所造就。

在後來的歲月裏,人們開始熱衷於談論這些傳教士。“他們來到島上造福,做了不少善事。”其他人則報以嘲笑,傳教士有句口號:“他們來到黑暗中的國度,離開時身後光明坦蕩。”那些人則說:“他們離開夏威夷時,身後可不是空蕩蕩的。凡是沒釘牢的東西全被他們偷走了。”

可這些評語都與傑露莎・黑爾無關。她身後追隨著無數男女,將群島教化成文明社會,將島民組織成一個個富有活力的團體。傑露莎的名字被用來為圖書館、博物館、醫學委員會和教堂設立的獎學金命名。傑露莎在自己寒酸的破草屋裏操勞終生、耗盡心血,她正是從那裏將慈悲和博愛傳播到這座充斥著腥風血雨的碼頭小鎮。她一針一線、一字一句地教導茂宜島的女人們守婦道明事理,比丈夫長篇大論的訓導更有成效。傑露莎一無所求,一味付出,她那純潔無瑕的愛日益熾烈,守護著這座她為之奉獻終生的島嶼。“夏威夷之盛世,乃此女之骨殖所造就。”無論何時,只要我想到傳教士,便會想起傑露莎・黑爾。

傑露莎辭世不久,拉海納的美國人花了好幾個小時,討論如何照顧黑爾家四個孩子的問題。大家決定,暫時把他們交給詹德思太太照顧,直至找到一艘船把孩子們送回沃普爾村布羅姆利家。然而這些安排並非與艾伯納商量的結果,所以也不能強加在他頭上。出乎大家的意料,詹德思太太主動提出要把孩子們接走時,艾伯納卻宣布自己將繼續照料他們。於是孩子們便都留在了傳教士寓所的高墻之內:十三歲的彌加、十歲的露西、六歲的大衛和四歲的艾絲特,由父親照料。在生活上,彌加成了父親的得力助手。他是個蒼白消瘦、表情深沉的孩子。他酷愛讀書,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掌握的語匯甚至比學識淵博的父親還要多。惠普爾家和詹德思家的孩子們可以繞著傳教所的院子瘋跑,彌加・黑爾卻找不到打發時間的樂子,只好無所事事地坐在院子裏,手裏捧著的不是希伯來語字典,就是一本科尼利厄斯・施格瑞福利厄斯的《希臘文-拉丁文詞典》。黑爾家的兩個小姑娘穿著艾伯納認為得體的長袖巴斯克罩衫、素色的垂地長裙和長及腳踝的馬褲,頭戴一頂系著彩色蝴蝶結的扁草帽。所有這些衣帽鞋襪全都是從慈善箱裏翻出來的。她們讀書的速度同樣奇快無比,掌握的詞匯量之多,足以震驚比她們年紀更大的孩子。一般的島民只有在禮拜天才能看到黑爾家的孩子們。父親把他們收拾幹凈,挨個兒在孩子們身上小心翼翼地套上最好的行頭,然後孩子們便在父親身後邁著莊重的步伐朝著大教堂走去。每到此時,村裏便有好多有孩子的婦女在一旁議論:“他們是多麽蒼白啊,跟他們的媽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