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後來的歲月中,艾伯納成了這座城鎮的活化石。他一天比一天糊塗,跛著腳在城裏走來走去,時不時停下腳步醒醒腦子。他的腦袋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搖擺,以緩解那萬箭穿心的痛楚。他搬離了傳教士寓所,因為承擔教會主要工作的已另有其人。但艾伯納仍然經常用流利的夏威夷語講經布道,只要聽說哪次是由艾伯納主持聖壇,那麽教堂裏肯定座無虛席。

只要是履行正式職務,艾伯納就仍穿著在紐黑文買的那件閃閃發亮的舊燕尾服,戴著那頂黑色海狸帽。他的鞋子和其他行頭都是從救濟物資裏翻出來的盡可能好的東西。最後,他的生活形成了極其固定的規律,每天的生活圍繞著三件大事展開。只要有輪船停泊在海灣裏,他便急忙跑到碼頭上去問水手們一路上有沒有碰到過夏威夷女孩伊莉姬。“她被從這兒賣到一艘英國船的船長手裏,我想,說不定你們有她的消息。”誰也沒有她的消息。

艾伯納現在住在一座茅屋裏,他常坐在簡陋的書桌前精心將《聖經》中的一首首贊美詩譯成夏威夷語。在他的日程表上,第二樁大事便是將這些譯稿交付印刷,然後將印好的稿子分發給教區信眾,等到下一次教堂彌撒時帶著大家唱誦。

最後一樁大事,當然是喜滋滋地閱讀孩子們從美國寫來的信件。他妹妹艾絲特已經嫁給了紐約西區的一名牧師,現在照料著艾伯納的兩個女兒,男孩子們則托付給布羅姆利家。家裏請一位波士頓畫師用黑色鉛筆為每個孩子繪制了肖像,好讓艾伯納掛在自家茅屋的墻上。孩子們深沉的目光向下注視著,每張面孔都是眉清目秀、聰慧機敏。

彌加以頭等成績從耶魯大學畢了業,並取得了牧師資格,在康涅狄格州布道。最令人振奮的消息是,露西在耶魯大學遇到了年輕的艾伯納・休利特,跟他結了婚。艾伯納本想以教會兄弟的身份給老朋友亞伯拉罕・休利特寫上一封熱烈的賀信,以慶祝兩個傳教士家庭成了親家,可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亞伯拉罕娶了個夏威夷女人,也永遠不能諒解他。盡管休利特家族現在已經成了富得流油的大地主,然而艾伯納就是沒法信任一個願意和異教徒通婚的人。

這些年來也有些令人難過的事情。大家一方面眼睜睜地看著艾伯納的身體垮得厲害,可同時,約翰・惠普爾的漸入佳境也是有目共睹。惠普爾年輕時就是個美男子,現在更是步入了令人羨慕的巔峰時期。他高大精悍、目光銳利,長期的沖浪運動使他的皮膚呈現出棕黑色。他那引人注目的大下巴上留著一把濃密的大胡子,每天得刮上兩次。再加上惠普爾總是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和一件極其合身的、有六個紐扣的馬甲,更使他多了幾分深沉的男子漢氣魄。雖然年紀已經四十有四,可惠普爾的頭發仍是烏黑油亮,竟無半點灰白,而艾伯納卻已是滿頭銀絲。看著這兩位同齡人並排而坐令人不禁唏噓,島民們總是把艾伯納叫作“那位老人”,這也是原因之一。

惠普爾的買賣也做得興旺發達,海灣裏現在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捕鯨船——1844年有325艘,1845年增至429艘,而且他們都得從J&W商店進貨。約翰恪守詹德思船長的六字箴言“囤貨不如倒貨”,將別人的土地和財富經營得風生水起,要是哪個愣頭青仗著有兩個錢,想在拉海納大幹一番,惠普爾總能想出辦法,不是把人家的股份全買下來,就是幹脆把他擠出市場。有一段時間,瓦爾帕萊索的市場上獸皮走俏,惠普爾醫生想起自己曾在林金德莫羅凱島看見過大群的山羊,於是他組織探險隊往山上的迎風崖跑了好幾趟。惠普爾頭腦靈活,可絕不貪小便宜,給手下人發的工錢總是十分公道。可是有一次,他手下最能幹的一名獵人忍不住私自帶了一支獵羊隊,企圖將獸皮和牛油直接賣給美國雙桅船,好多賺一些錢。可那人卻突然發現,他竟然雇不到船來運獸皮。過了三個月,獸皮便在莫羅凱島腐爛變質了。那名獵人投機失敗,只好灰溜溜地回來,繼續為J&W商店賣命。艾伯納從來都搞不明白,約翰・惠普爾滿肚子的生意經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另一回,在去瓦爾帕萊索打理生意時,惠普爾的雙桅船在塔希提耽擱了兩個星期。約翰按著自己的習慣,利用這段時間去了解塔希提人的生活習慣,並學習塔希提語。正是這段意外的經歷使他得以寫下一篇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主導了波利尼西亞研究的學術文章《“卡普”研究》。他在該文中提出了一個令人咋舌的論斷,“研究為何塔希提人用‘塔布’一詞,而夏威夷人用‘卡普’一詞時,我們常常陷入一些雖然十分迷人,然而卻並無多少相關性的理論之中。我們必須記住,是那些學識淵博的英國科學家將塔希提語按照發音記錄下來,並將其納入西方語言體系之中,而夏威夷語在這方面的工作,則是由另一些並未受過良好訓練的美國傳教士完成的。無論針對哪種情況,我們都需要質疑這些外來者是否進行過臆測。英國人寫下‘塔布’這個發音時,聽到的其實是相當不同的發音——介於‘塔布’和‘卡普’之間,只是略微傾向於前者罷了——而美國人寫下他們的‘卡普’時,所聽到的其實也不十分精確——介於‘塔布’和‘卡普’之間,只是稍稍傾向於後者,這樣的推斷似乎更明智。目前,我們在塔希提語和夏威夷語的書面文字中所觀察到的大部分差異,究其原因,並非真的存在什麽差異,而是應歸咎於記錄者耳中的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