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865年,火奴魯魯較之周圍各島的環境其實大為遜色。夏威夷不產木材,也沒有能工巧匠來加工采石場的石料,所以當地的房屋都造得相當馬虎,每一英寸木材都得派上實實在在的用場,而不可能追求外形上的美觀。這樣一來,一座座建築物便都顯得低矮逼仄,毫無造型可言,仿佛草草拼湊一番便敷衍了事一樣。在小鎮中心,各式各樣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處,經常連外墻也懶得粉刷。街道沒有鋪設柏油,到處都是騰起的塵土,只有幾座市場用從中國運來的花崗巖渣子修了幾條粗糙的人行道。在大多數地方,行人只能擠在馬路邊上。市容雖不堪,火奴魯魯卻擁有相當不錯的警力和一個疲於奔命的消防局。只消看看那不計其數的火痕,就知道火舌曾經將整排的房屋毀滅殆盡。看來,這家消防局並沒有多少成績值得誇耀。

城裏有不少大而無當、雜亂無章的巨型建築,它們大都是用從英國運來的磚頭修建,裏面是各式各樣的商業設施。一家家店鋪毫無規劃,依次排列開去,招牌底下是亂七八糟的櫃台,數量多得數也數不清。在富特-莫切特街轉角處有座令人耳目一新的磚房,綠色的鑄鐵百葉窗與眾不同,那是詹德思&惠普爾商店,他們擁有城裏最大的商業中心。然而最令人過目不忘的,還是聳立在街對角的商業大樓,那是霍克斯沃斯&黑爾公司龐大海運帝國的總部。滿基眯縫著細長的小眼睛,比較著火奴魯魯和廣州的市容,前者臟亂不堪,廣州城的海岸線卻是一座座令人過目難忘的石屋,反差如此之大,滿基覺得十分掃興。

與此同時,從“迦太基人”號上下船的其他原住民卻發現,只有那些人跡罕至的大山裏才有郁郁蔥蔥的綠色植被,而他們幹活的地方卻比自己剛剛逃離的中國還要荒涼貧瘠。大家的情緒十分低落,心裏暗道:“春發叔扯謊。就算是華人,到了這麽荒涼的島上也發不了財啊。”

圍著火奴魯魯島外圈的一百多畝劣等田地中,至少有九十畝地是久旱無雨的荒漠。火奴魯魯以西的大片土地則屬於霍克斯沃斯家族,那是從上一任阿裏義-努伊,也就是妮奧拉妮那裏繼承的財產。這些土地旱得厲害,同樣毫無價值。然而,島上星羅棋布的小山谷裏卻有著一眼眼冒著水泡的小溪在滋潤著大地,這就是華工們勞動的地方。他們有的種植稻米,供給興旺發達的加利福尼亞市場。有的在小型甘蔗種植園工作。有幾個走運的家夥跟當地人學會了騎馬,在熱浪滾滾的草原上當起了牛仔。然而他們剛一開始做這些新工作時,人人都把一幅鮮活的畫面埋藏在了心底,那就是火奴魯魯擠擠挨挨的街道和塵封的昔日夢想。大家心裏琢磨的都是一件事:“我得回到火奴魯魯去,那裏才是人過的日子。”

夏威夷人對待華人的態度多少受到了拉斐爾・霍克斯沃斯的影響。船長說起在華工暴動中自己九死一生的可怕遭遇,其他水手紛紛預言火奴魯魯已經到了極度危險的關頭,華人已經拿起武器,就要造反了,所有的白人都會被從天而降的惡魔弄死在自家床上。報社一聽,馬上添油加醋,聲稱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霍克斯沃斯船長主動讓報紙來做了幾次專訪,他對記者們說,要不是當初造反的苗頭剛冒出來時,自己就施以巧計,否則他的船恐怕是在劫難逃了。這下人人都豎起大拇指,稱他是勇鬥華工暴動的大無畏船長。

因此,約翰・惠普爾醫生的朋友們無不憂心忡忡,醫生竟然把姬滿基夫婦領進家門,讓他們當廚子和女傭。醫生好幾次被人攔在路上問:“約翰,你覺得家裏養著幾個亡命徒當真沒問題嗎?”

“我覺得他們不是什麽亡命徒。”惠普爾答道。

“都造反了還不是亡命徒?”

“什麽造反?”醫生總是用冷冷的語氣問道。

“就是拉斐爾・霍克斯沃斯在‘迦太基人’號上鎮壓過的那次造反呀。”

惠普爾醫生從不在公開場合駁斥船長信口雌黃的那番話,因為他認為,一個人認為是造反的行為,其他人未必持有同樣的看法。雖然醫生天性慷慨大度,一向以善意揣測人心,這時他也會語帶譏諷地說:“就算是特別勇敢的人,有時候也會被嚇破膽吧。”有姬滿基夫婦在家裏幹活,醫生覺得很滿意。

夫婦倆剛到夏威夷,醫生就把他們的行李堆到馬車上,然後領著兩個仆人沿著努烏阿努大街朝自己家走去。醫生不會說中國話,可仍然給這對年輕夫婦講解起了城裏的規劃。

“我們最初穿過的那條街叫昆士街,昆士街,昆士街。”他停下腳步,在地上畫了一幅小小的地圖,讓他們重復著那條十字街的名字。起初,他們根本不明白醫生在幹什麽,於是醫生畫了一條船,轉身指指“迦太基人”號,兩人很快就懂了。惠普爾醫生堅信,一個人只要不是白癡,就什麽都能教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