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3/8頁)

他走到門口,沖馬車夫打了個很響的口哨,那英國人便拿著念珠藤花環一路小跑著過來,霍克斯沃斯船長把帶有香味的藤條掛在妻子肩上。然後他在一張很遠的椅子上坐定,一字一頓地說:“我第一次看見妮奧拉妮是在1820年,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我看見她踩著塊沖浪板,一絲不掛,像一尊女神似的往海岸上沖。你們知不知道,我第二次看見她是什麽時候?1833年。我到她家去,我敲開門,對她說的頭幾個字就是:‘妮奧拉妮,我來娶妻子。’你們知道她對我說的頭幾個字是什麽嗎?‘霍克斯沃斯船長,我跟你上船。’於是我們就登上了‘迦太基人’號,而她從此再沒離開過我。”他沖妻子一笑,“看看今天人們是怎麽訂婚、怎麽結婚的,我得說,他們骨子裏真是不懂浪漫。”他朝妻子眨眨眼,然後看看客人們。

“對於你們這些還沒討老婆的小夥子,我只有一個小小的建議。到海邊去轉轉,等著那個美麗的夏威夷少女一絲不掛地沖著你踩水過來。娶了她你絕對不後悔。”

那天夜裏,他帶著病危的妻子回了家。從此,妮奧拉妮再也沒有在火奴魯魯的大街上露過面。她死得十分蹊蹺,簡直可以說是離奇。沒有哪個醫生說得清她的死因,然而她自己顯然樂於離開人世。她屬於這個至情至性的民族,是其中最高貴的一分子,她的離世如水到渠成一般。十二月底時,她宣布:“我將會在一月初死去。”悲傷的消息傳遍了夏威夷社區。那個冬天的每個節日,都會有很多身高體胖的女人來到霍克斯沃斯家門口。她們赤著腳,帶著鮮花:“我們來悼念姊妹。”她們在妮奧拉妮的病榻旁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言不發,直到黃昏來臨。她們像是思慮重重,魂不守舍地離開,只留下鮮花。妮奧拉妮彌留之時喚來女婿,就是那位留著黑胡子的樞密院成員彌加・黑爾,指示他說:“照顧好夏威夷,彌加。好好輔佐國王。”

“每一次與國王會見之前,我都會祈禱,希望上帝指引我走上正確的道路。”彌加安慰她。

“我不想讓你僅僅虔誠,”她說,“我想讓你明辨是非。”

“只有通過祈禱我才能明辨是非。”他反駁。

“你決心把夏威夷帶進合眾國?”她問。

“我會親眼見到這一天。”他堅持說。

妮奧拉妮流下眼淚,說道:“對夏威夷人來說,最悲苦的莫過於那一天的到來。在你的勝利之日,彌加,善待你的妻子,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想。瑪拉瑪當然是你的賢內助,但若哪天你滅絕了夏威夷王國,她也會憎恨你。”

彌加・黑爾一向擅長自我克制,可刹那間,他也想放縱自己的情感,這畢竟是他最後一次與這位剛強的嶽母促膝談心,然而,就像《舊約》中那位先哲一樣,彌加竟鬼使神差地說:“國事不可以宿命論斷,妮奧拉妮,這是大勢所趨。”

她答道:“民族前途也不可以宿命論斷,我族人的宿命終究是一場悲劇。”彌加深鞠一躬,轉身欲走,然而妮奧拉妮再次叫他回到病榻旁:“我想跟你一道祈禱,彌加。”彌加雙膝跪地,妮奧拉妮懺悔道,“上帝啊,請你明鑒這位留著胡子的、執迷不悟的年輕人,用仁愛之心和洞察之見來激勵他吧。”

妮奧拉妮的葬禮在瑪吉吉墓地舉行,霍克斯沃斯船長不肯離開她的墳墓,引得人們一陣悲慟。他在那裏流連忘返幾個小時,他沒有眼淚,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一味站在她墓旁。他的目光越過火奴魯魯,越過海港,然後落到鉆石山上。威基基海灘的海浪一波波湧來,霍克斯沃斯看見一個個小小的人影在海浪上踏浪而行,藍天下一朵朵白雲堆在地平線上,那底下就是大海,那不知疲倦、狂怒奔騰的大海,維系著他全部生命的大海。

“我的一生多麽不平凡,”他心想,“我這一生的每一天,我都不願意改變。即便到了今天,在海裏的某個地方,抹香鯨在繁衍,我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上吧,鯨魚們!很快就會有人跟我一樣,把魚叉紮進你們的身體。趁你們還活著,盡情享受吧!”

霍克斯沃斯船長向來不大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對他們不管不問。現在妮奧拉妮走了,他突然之間成了慈祥的一家之主。漸漸地,霍克斯沃斯的一大樂事便是召集兒子和三個女兒全家,他本人和藹可親地坐上首座,揮霍著自己的魅力和深情。他慨嘆自己在南太平洋上的往事,在中國的探險。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除非他碰巧在年輕時就了解大海,否則只有等到臨死之前才能領悟上帝的意義。

“十三歲在桅杆前航行,了解狂風肆虐,看清楚船長們那副醜惡的嘴臉,體會船艙裏患難與共的感情,你自己一寸一寸地爬到船長的位子,然後把整條船都據為己有,這就是男人的終極考驗。正是這樣與命運的抗爭過程,男人才能真正明白上帝是怎麽與他同在的。你們別忘了,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爬到了現在的位置。”他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兒子布羅姆利和女婿們:詹德思、惠普爾和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