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2/7頁)

整整六年,身患絕症的人被扔在這裏的海灘上等死,人類社會拋棄了這可怕的麻風隔離區,從未給予它一丁點兒幫助。它的復興之日,應該從那個意志堅定的女人說的那句話開始算起。麻風病、強暴,還有絕大多數人都無法想象的淩虐都沒能摧垮她的意志。她莊嚴地說:“克拉沃這個地方應該有法律。”

一套初步的社會組織建立了起來,哪些人負責分發食物,哪些人負責把水運進村子,還有正式的警察來阻止強暴孤立無援的婦女。來到海灘的無人陪伴的姑娘們被命令快速選出一個男人,跟他待在一起。有個年輕的媳婦抗議道:“我已經結婚了,我愛我丈夫。”這時,年長些的女人就會嚴厲地說:“你已經離開了人類社會。你現在是在通往地獄的中轉站。我警告你,最好選個男人。”於是有些女人就在這些生命垂危的男人身邊換來換去,然而這種方式是有序的,並非強暴的方式。

遭到放逐的孤兒被分配給柯苦艾們,他們被當成親生兒女一樣對待和喂養。有一條法律是至高無上的:老頭和老婦人如果快要去世了,就再也不能待在開闊地,必須為他們找到某個隱蔽的地方。

就算聚居地已經建立起一定的秩序,火奴魯魯的官方仍然沒有提供任何幫助。麻風病人仍舊被扔在海灘上等死,不給藥品,不給木材,不給任何安慰。

1871年過了一半時,一位讀過不少書的夏威夷人來到了隔離區,他建立了一個更加正規的政府機構。最初做出的決定之一就是絕不能把兩位華人放逐到懸崖邊上去,而是必須允許他們跟其他人住在一起。這個決定得到了大多數麻風病人的熱烈鼓掌,大家都認為,克拉沃這點可憐的人道關懷就是從滿基拼死保護妻子不遭強奸犯侮辱的那個夜晚開始的。他們建起一家簡單的醫院,沒有醫生,只有患麻風病的護士。識字的女人還為在隔離區出生的孩子們辦了一所學校。一個委員會懇求政府定期運送食品過來——按每周每人五磅鮮肉供應,再加上二十磅蔬菜或芋粉醬——有時候這些東西還真能運到。大家修了幾座花園,建起水庫。女人們都說:“克拉沃將成為一個有法律的地方。”

當然,麻風隔離區還是沒有規劃過的房屋,超過半數的病人還得年復一年地住在灌木叢下。沒有床,只有一件換洗衣服。有些人沒有等到麻風病發作就死去了,這也許是件幸事。然而就連形狀最恐怖的、在地上爬行著的活屍都想要有個自己的家,一座茅草為頂的小棚子,在那裏,他們仍然能保留著幻想,知道自己仍然屬於人類。

到了1871年6月,玉珍搬到村裏已經五個禮拜了,可她還是住在泥地裏。她決定:“五洲他爹,我們得給自己蓋一座房子!”她那簌簌發抖的丈夫的腳指頭已經開始脫落,手指頭也不怎麽聽使喚了,但是她說服了他,由他來幹活。為了讓他把精力集中在以後的事情上,玉珍跟他商量蓋房子的每一個步驟。玉珍天天跋涉到一座倒塌了的夏威夷住房那裏——建於一百年前——拖回沉重的石塊,用胳膊抱著,滿基來決定它們放在什麽位置。最後,一堵墻建了起來,在克拉沃的暴風季節,兩個凍得簌簌發抖的華人至少可以不受呼嘯而過的寒風的侵擾了。

接著,玉珍找來房梁,還有幾根建造屋頂必須要用的橫梁。這項工程十分艱巨,因為火奴魯魯政府一直忘記給麻風病人運送寶貴的木材。那些木頭得從遙遠的俄勒岡州進口。本州領導人都是務實的基督徒,他們的良心也常為麻風病人滴血,然而他們本能地覺得:“那些得了伯爺麥病的人早晚會死,為什麽要在他們身上浪費金錢呢?”於是,為了獲得寶貴的木材,玉珍讓丈夫成天待在海岸上,讓他守株待兔地等著海上漂來的浮木,並盼著能趕在別人前面搶先抓住那木材。

有一次,他驕傲地拐著腿回了家,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木料。於是屋頂的房梁終於安了上去。現在,兩個華人躺在尚未完工的自家房屋裏,看著那象征希望的房梁,心裏想著:“很快,雨水就漏不進來了。”

丈夫守在海岸邊時,玉珍便試著爬麻風隔離島周邊的矮山崖。過了一陣之後,她變得像山羊一樣靈活敏捷,從一塊巖石蹦到另一塊,去找能用來做房梁的小樹。但山羊盤踞在這些山崖上的時間已經很久了,這個曾經是森林的地方如今很少有樹木能夠成活。只要這身手矯健的中國女人發現了一棵幸存的樹苗,她便爬上去,仿佛在跟山羊爭奪什麽寶貝似的。

那些日子裏,夫婦倆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絕望。看到滿基對生活重新煥發了興趣當然很好,當她把一根長在高高懸崖上的小樹連根拔起時,玉珍也常常感到一種人生的驕傲。但到了下午,夫婦兩人采了皮裏草,為未來的房頂編織房板的時候,滿基卻常常會突然怒不可遏,他常喊:“我們編好這些草席,但是我們找不到房梁把它們鋪上去。”那些日子,火奴魯魯國王的傳教士顧問曾說:“我們決不能把錢財浪費在克拉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