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4/5頁)

要是運氣再壞些,明美可能就成了新橋一帶的地下酒吧女郎,成天祈求美國大兵給她尼龍絲襪和罐頭牛肉。然而,占領時期剛開始時,她幸運地結識了酒川五郎,而後者並不是去地下酒吧找樂子的美國大兵。五郎極盡所能地為她提供食物和金錢,然而明美卻僅僅報之以聊天逗趣、當地風土人情和精神戀愛——五郎還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精神戀愛。茂雄花了兩分鐘,就看出這一對兒已經要談婚論嫁了。

“她怎麽在酒吧工作?”趁著明美走開去為其他客人服務時,茂雄問五郎。

“她想工作,她還喜歡音樂。”五郎說。

“她是江戶人嗎?”茂雄問。江戶是東京的舊稱。

“最純正的摩登女郎。”五郎笑道。戰後的日本年輕人以使用法語自豪,當個“摩登女郎”是她們的最高理想,“這姑娘是個出色的天才。”五郎說。

“我打賭她不是廣島人。”茂雄嘲笑道,“你去過廣島嗎?”

“嘶!”五郎把手掌平放在地板上,“我不想跟廣島扯上任何關系。”

“媽媽會很不高興的,”茂雄提醒他,“你這麽大老遠來到日本,卻不夠聰明,不能給自己找個廣島姑娘。”

“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姑娘。”五郎說著,這時明美回到他們之中,無論她走到哪張桌旁——五郎他們的,或者是其他人的——那張桌子便煥發出一種新的生機。明美苗條的身體裏蘊藏著一種令人激動的活力,這是很多新日本人身上具有的共同特點。

午夜時分,明美悄聲說:“很快客人們就走了,到時候咱們找點真正的樂趣。”她耐心地等著逛來逛去的酒客們喝空了面前的玻璃杯,她對每一個踉蹌著腳步的客人熱情地道晚安,以保證他們一定會再來光顧。當最後一個客人也離開了之後,老板剛要關燈,明美卻嘆了口氣說:“要是酒能再便宜點就好了。這樣男人喝得就會快些。”

她把那扇發黑的大門打開一條縫說:“沒有巡警。”說完,三個人矮著身子鉆進一片世界上最狹窄的巷子,要是有人橫著身子一擋,連兩個人都過不去。最後幾個人來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門口,明美慢慢地推開那扇門,眼前出現了一個相當大的房間,裏面有十幾個年輕男女,正一臉嚴肅地靜靜坐著,進口的留聲機正播放著一首茂雄和五郎沒聽過的曲子,曲名倒是一目了然,舞台被一盞孤燈的光柱搖搖擺擺地撩撥著,那張專輯就放在上面,錄音也是從那裏傳來的,是一個德國樂團演奏的馬勒的《悼亡兒之歌》。新來的人悄悄坐在地板上,當音樂結束,更多的燈光亮起來時,他們發覺自己坐在一群表情凝重的日本人之中,男的英俊瀟灑,女的美貌驚人。大家談起話來,說的是巴黎、安德烈・紀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部分談話用的是法語,茂雄學過幾句三腳貓法語,因此差不多都能聽懂。

談論了一會兒,話題轉到新日本:什麽女性自由、大財團的分崩離析、勞工的新角色……茂雄和五郎在這些話題上都能插上幾句話,然而,正當人們覺著舊日本似乎馬上就行將就木的時候,明美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已經有些發脆了的和服走了進來。她一直將它保存在留聲機旁,這時,整間屋子裏的人一片死寂,大家都擺出古老的莊嚴姿態。明美開始表演茶道,她做著各種動作,按照奇妙古老的儀式的規定動作來泡茶,並按照同樣的規矩給大家奉茶。此時,茂雄覺得年輕一代的日本人跟他並無多大分別:他們都被卷入了歷史的潮流中,腦子裏塞滿了法語詞匯和一切新鮮摩登的事物,同時靈魂卻大半深深紮根於日本最不可解說的神秘之中。“夏威夷和日本面臨著同樣的問題。”茂雄默默地想,然而弱不禁風的明美點了點頭,示意已經輪到他了,於是另一個女孩兒跪在地上向他趨行過來,奉上一盞苦澀的茶,茂雄按照人家教給他的樣子,雙手接過來,把古老的茶杯轉了個圈,好讓珍貴的茶杯邊兒不要碰到自己的嘴唇,然後將其一飲而盡。

茶道儀式結束後,大家又談起話來。剛才為他奉上苦茶的那位姑娘說:“美國憲兵毀掉了一切,可毀不了茶道。你們想盡辦法打擊我們的靈魂,可就是打不中。”

茂雄聽了有些不快,他說:“我不是憲兵,所以並不了解。說到我本人,我帶來的是自由。”

“什麽自由?”那姑娘生氣地問。

“為農民帶來土地。”他說,茂雄在那幾分鐘裏像個英雄。燈光又暗淡了下去,單束的燈光照在舞台上,音樂響了起來:布魯克納,第一交響曲。這是倫敦交響樂團的錄音,他很喜歡這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