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5頁)

茂雄使了個虛招來敷衍五郎,這是他理順思路時慣用的辦法。他並不開口,用啤酒杯長久地貼著自己的嘴唇,五郎抓住這個機會說:“如果工會在日本是好東西,那麽在夏威夷也是好東西。如果財閥在日本是壞東西,那麽在夏威夷也是壞東西。我讓日本人加入這裏的工會,但如果我在夏威夷也如法炮制,就得給人抓起來,揍一頓,然後扔進大牢。你說這有多他媽的瘋狂啊。”

“你說的話挺有道理,”茂雄終於開口,慢條斯理地說著,“我的頂頭上司——就是阿伯納西博士——對土地問題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他還老說另一句話:‘一個國家抓住時機吃場敗仗,實在算得上一件幸事。’我越是觀察咱們在日本的所作所為,越是信服他這番話。”

五郎放下啤酒,嚴肅地說:“我回到火奴魯魯之後,要提出一個新的口號。”

“你這話什麽意思?”

“‘對戰敗者而言是好的東西,對戰勝者也必定是好的。’我要確保夏威夷人也有權加入勞工組織。就像東京人一樣。我動手的時候,霍克斯沃斯・黑爾最好往後退。他上次占了上風,那是因為當時的勞工組織沒有腦子。下一次占上風的是我,因為我沒有白來一趟日本。”

“別給自己找麻煩。”茂雄提醒他。

“如果你不願意這麽幹,”五郎反駁,“那我真替你臉紅。你這場戰爭就算白打了。”

這是茂雄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它決定了茂雄未來數年的事業。

“別讓這場戰爭白打!”五郎把這句話當成出發點,對弟弟說道。

“我一直納悶兒自己該怎麽做,五郎。跟阿伯納西博士談了這麽久,讓我對一件事情深信不疑。夏威夷的日本人個個都沒受過教育。哦,的確有像爸爸和高永醫生那樣的聰明人,但他們其實什麽都不懂。”

“你說得太對了。”五郎悲傷地贊同,說完又埋頭在啤酒杯裏,“你有沒有跟從紐約來的真正聰明的勞工說過話?”

“所以我覺得也許應該去哈佛法學院念書。”

“這個主意妙極了!”五郎大聲說,“但是,小子,你看,我可不想讓你光去那兒學法律。”

“我可沒打算那麽幹,”茂雄小心地回答,“阿伯納西博士建議,也許我可以跟他住在一起。他妻子是一位律師。”

五郎興奮起來:“這樣,你們就能在晚上促膝長談,好好了解一下世界歷史,再加上點爭論。茂雄!一定要接受。錢這方面我可以幫助你。”

“你不是要念研究生院嗎?”茂雄問。

五郎臉紅了,他把玩著手裏的啤酒,然後看了看表。“我想我另有打算。”他坦言,“我想讓你見見她。”

東京第一酒店坐落在環繞這座城市的上升環形路上,離電車新橋站不遠。在1946年,這裏一入夜就到處擠滿了落魄的、面黃肌瘦的日本姑娘,其中有些算得上是全亞洲最有吸引力的風月女子。她們掙紮在死亡的邊緣,最令人痛心的是,就在她們即將恢復健康、臉頰開始變得豐潤飽滿時,她們已經在這一行幹得太久了,以至於沒辦法輕易另謀職業,於是她們只好幹起老本行來。她們會說幾句英語,有時會跟著美國大兵情人偷偷溜進營地。

眼下,茂雄和五郎在東京寒冷的1月裏走著,成群結隊的姑娘們朝他們用日語喊著:“美國士兵先生,您是好人。想不想摟著個真正的姑娘睡覺?”茂雄覺得很惡心,盡量不去看那些遊魂似的饑餓面孔,然而那些女孩子把身體靠過來,求著他們:“行行好,大人,我會讓你今晚過得很快樂的。我是個好姑娘。”

她們的姿色毫不遜於茂雄在夏威夷見過的日本姑娘,姑娘們絕望地抓住茂雄的胳膊,茂雄想:“打敗仗的時候也有些東西是阿伯納西博士不願意看到的。也許這並不是那麽好。”

最後,兄弟倆甩掉了那群新橋姑娘,往左折向銀座。他們避開有憲兵巡邏的寬闊大街,向西銀座走去,在那裏鉆進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巷子,其中一條小路上坐落著一座比一間臥房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酒吧,名字叫作“藍色爵士”。兄弟倆靈活地往裏一鉆,這家小酒吧間裏充斥著煙草味和酒吧特有的煙霧繚繞的空氣,還有一架昂貴的薩克斯正在演奏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曲子。三位顧客坐在極其精致的酒吧凳上,一位相貌十分美麗的姑娘穿著西式服裝從後面走過來。她的年紀不超過二十歲,因營養不良而顯得十分瘦弱,臉上總帶著一副令人難忘的警覺表情。她向五郎伸出纖纖玉手,用日語說:“歡迎來到文化言論的中心!”說著便領茂雄來到戰後日本最令人著迷的一景:知識界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