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52年通過了《麥卡倫-沃爾特移民法》,夏威夷人紛紛奔走相慶,因為這部新的法律允許在東方出生的人取得美國公民身份。隨後,各種學校紛紛開張,上了年紀的華僑和日僑在裏面學習有關美國政府的各種知識。在那個年代,看到那些在農田裏勞動了一輩子的老爺爺固執地背誦“立法、行政、司法”實在是司空見慣。

1953年,幾百東方人為取得美國居民身份提出了申請——他們被剝奪這種身份已經太久太久了——黑眉毛吉姆・麥克・拉費蒂望著這支未來的民主黨投票隊伍源源不斷地注入美國的政治生活,發表了一番演說,他大聲疾呼:“這些人是群島的創造,卻被拒之門外。”

若說很多申請人並不稀罕這種“公民身份”也並不為過,但是從另一方面說,看著那些白發蒼蒼、飽經風霜的面孔在聯邦法官宣讀那些莊嚴的文字時容光煥發,這情形著實令人激動:“此時此刻,你已成為美國公民。”一個安詳的商人突然抓住他那日本老母親的手,把她拉出去,快樂地喊道:“我知道您能做到的,母親!”這種情形也並不罕見。

在那些令人開懷的日子裏,那些曾經抵死不學英語的老人成了真正的英雄。如今他們不得不開始學英語,否則就得放棄美國公民身份。子女們喊著:“爸爸爸爸,我對你說了二十年了,學著說點英語。但是你卻不聽,你聰明!現在你可當不上美國公民了。”

“但是我為何要當美國公民?”這些老人會問,“反正也沒幾年活頭了。”

每到這時候,孩子們便迸出淚花,抽噎著說:“您一定得學英語,爸爸,因為我一直想讓您當上美國公民。”

“對於我來說,一點兒意義也沒有,”老人們說,“但是如果這能讓你高興的話,我學。”

“會讓我高興的,爸爸!這樣一來,就連最後一點兒不一樣也沒有了。拜托您學英語吧。”

這些固執的東方老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執著精神走進語言學校的大門。他們在下午學習英語:“我看見了那個男人。”而晚上則一遍遍練習:“立法、行政、司法。”居然有那麽多人掌握了這兩個復雜的難題——這是他們強大毅力的明證——最終取得了美國的承認後,這些老人便理解了這兩個難題的價值。在後來的歲月裏,在美國大陸的選舉中,只有百分之六十的合法選民願意花時間投票。而在夏威夷,則有九成有資格者行使這份權利。他們明白民主的含義。

《麥克倫-沃爾特法案》在火奴魯魯兩個家庭引起的效果恰恰完全相反。酒川五郎和酒川茂雄向固執的老父親提出要他報名參加英語學校,並拿來一本解釋三權分立的書的時候,酒川龜次郎用罕見的標準日語說了一句話:“我不想當美國公民。”兒子們嚇了一跳。

五郎抗議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龜次郎繼續操著精確的日語說:“五十年前我剛到這裏的時候,他們就應該給我這個身份。”

“爸爸!”茂雄勸他,“如今世道變了,別老想著五十年前了。”

“五十年來,人家一直告訴我們:‘你們這些肮臟的日本佬永遠也成不了美國公民。’五十年了,人家一直說:‘滾回日本去。’現在他們又跑來告訴我:‘你是個體面的老人,龜次郎,最後我們願意讓你成為美國人。’你們知道我怎麽說嗎?‘你們來遲了五十年。’”

兒子們驚訝地發現父親竟懷著如此強烈的感情,於是他們轉向母親,竭力勸說她,但她還沒來得及對他們的逼迫做出反應,老龜次郎就冷冷地說:“順子,不許你去參加考試。咱們當了一輩子順民、良民,不需要一張紙來證明自己。”

接著,茂雄說出一個理由,引申出一個嶄新的角度。他首先說:“爸爸,上次我幾乎輸掉了競選,就是因為有人提起石井先生和他那面瘋瘋癲癲的日本國旗。人家說他是我姐夫,說我也許跟他有同樣的想法。如今如果你又拒絕加入美國國籍的話,他們就又該叫囂:‘說得沒錯吧!那該死的一家人全是親日派!’”

老龜次郎想了一會兒,茂雄看出父親不再是鐵板一塊了。在日裔老人中,沒有哪個比龜次郎在上一次競選中更揚眉吐氣。他在自己的鋪子裏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盯著兒子的巨幅海報,怎麽也看不夠。“咱們兒子!”他驕傲地對妻子說,“讓人們全都給他投票。”茂雄贏得競選之後,老人在卡卡阿克大街上勝利地走來走去,跑到所有的日裔家庭通知這個消息,讓他們放心,說最後總算有人在伊奧拉妮王宮裏保護他們了。

這魚鉤被龜次郎吞了下去,在嘴裏轉了一圈又吐出之後,茂雄又放出了另一個更加具有誘惑力的誘餌:“爸爸,如果你和媽媽成了美國公民,到了1954年,你們就能到投票站去,說‘把我們的選票給我兒子’,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給我投上兩票。”現在,茂雄看出父親憧憬著選舉那天,自己昂首闊步地來到投票站,妻子跟在四英尺之後。老人最喜歡風光排場,熱衷於日常生活的繁文縟節,茂雄想起早年父親曾穿著伊藤將軍的軍服站在演講者身邊,渾身洋溢著驕傲之情。那個時刻是龜次郎生命之中的巔峰時刻,能夠與之媲美的只有二戰中四個兒子朝著戰場開拔的那個時刻。因此,接下來發生的事讓茂雄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