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3/4頁)

“是的,先生。”

“她有家庭嗎?”

“也許是夏威夷最大的家族。”

“好極了!我們一直在尋找一個具有如此傳奇性質的案例。我們可以把這種照片送到亞洲進行宣傳。你把全家人集合起來。我親自對她進行測試,就不要求能讀會寫了。等一下。她能不能回答問題?我是說,她的腦子還清楚吧?”

“五洲姨娘的腦子清楚得很。”玉珍的曾孫子讓他放心。

“因為我提的問題不能含糊。你知道的:立法、行政、司法。”

“我能陪在她身邊,給她鼓鼓勁兒嗎?”

“當然可以,但她的回答由我們的翻譯轉告,答案一定要正確。”

於是艾迪給曾祖母上了一長串填鴨式的課程,用客家話教她很多美國政府裏復雜的規定,這一次,美國居民的身份像一顆銀荔枝果一樣掛在她面前。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把一整本小冊子背熟了。

“我們的國父是?”艾迪大聲問。

“喬治・華盛頓。”

“是誰解放了黑奴?”香港繼續問。

“亞伯拉罕・林肯。”小個子老奶奶答道。

艾迪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她來到夏威夷的那年正是林肯去世的那一年。”

考試那天,移民局召集了幾位攝影記者和穿著白色外套的官員,還有姬氏會差不多兩百名成員。移民局告訴他們,老奶奶乘坐香港的別克車到達後要歡呼。玉珍走下汽車,推開艾迪的胳膊,她的身體已經縮成一點點,體重還不到九十磅,穿著過時的中式黑大褂。玉珍的頭發已經剩不下幾根了,她的眼窩深深下陷,充滿傳奇色彩的皺紋堆成一臉熱切的笑容。玉珍並沒有對一大家子人說話,她在心裏默念著一句句對年邁的華人來說十分陌生的天書:“阿拉巴馬州的州府是蒙哥馬利;亞利桑那州是菲尼克斯;阿肯色州是小石頭城;加利福尼亞州是薩克拉門托。”

幾台照相機擺在測試室,一位主持人輕聲說:“現在我們即將旁聽的場景,每天都在美國大地的各個角落重復出現。一位德高望重的華人老奶奶——姬太太——在美國生活了九十年,她現在想要通過公民身份考試。姬太太,祝您好運!”

玉珍聽到人家以這樣的方式提起自己的名字並沒反應過來,她看看攝像機,曾孫子急急說道:“看這邊。這裏才是測試官布雷穆斯泰德先生。”一位主持人宣布了華盛頓來的貴客的身份。燈光調整了一下,玉珍緊張得冒了汗:第一次在鏡頭前亮相的布雷穆斯泰德先生是個拙劣的演員,他用矯揉造作、故作親切的語氣問道:“現在,告訴我們,姬太太,我們國家的國父是誰?”

移民局的翻譯把問題用客家話拋給老太太,香港和艾迪都把握十足地笑了,五洲姨娘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然而一陣沉默。攝像機紛紛停止拍攝,布雷穆斯泰德先生有些發窘,客家語翻譯聳了聳肩。

“五洲姨娘!”艾迪用沙啞的聲音輕聲地說,“您知道答案。咱們的國父!”

“不許作弊!”布雷穆斯泰德不悅地說,“本次考試必須誠實。”

“我沒有作弊。”艾迪辯解。

“他什麽也沒說。”客家話翻譯用英語說。

“好了!”布雷穆斯泰德沒好氣地說,“不許作弊。這個問題是,姬太太,”他的聲音突然又變得嗲聲嗲氣的,“我們的國父是誰?”翻譯又用客家話翻譯了一遍,玉珍還是沒有回答。香港痛苦萬狀地瞪著祖母,手指頭放在嘴邊開合了幾下,提示說:“看在上帝的份上,說話呀。”

對於蒼老的玉珍來說,這個動作誇張到令她無法理解。她的一生都在追隨別人:最初是英勇神武、頭顱被掛在村裏台子上的父親;然後是那看不起自己有一雙大腳的原住民丈夫;再接下來是怕她得了麻風病的孩子們;然後是拒不接受包括她在內的一切東方人的美利堅合眾國。現在,玉珍要什麽有什麽,可她卻偏偏說不出話來。她聽不見人家問的問題,看不清身旁的人,她的一切感覺都麻木了。然而她的內心卻體驗著某種神聖的感覺,某個轉瞬即逝的機會正在悄悄溜走,於是她擡起頭,帶著無聲的焦慮看著周圍的人。

她看見笑眯眯的布雷穆斯泰德,他已經緊張得快要尿褲子了,巴望著玉珍好歹能說點什麽,好讓自己出現在隨後的鏡頭裏。她看見年輕有為的艾迪正在給她傳答案。她看見堅定的香港,香港現在肯定在為自己祈禱,祈禱她能夠拯救家族的榮譽。接下來,玉珍越過香港的肩膀,看見一幅蝕刻畫,畫中人是一位早已死去的英雄,有著堅毅的下巴,戴著三角帽,這時,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客家語翻譯最後一次焦急的提問:“姬太太,告訴他,誰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創始人?”仿佛是感情的堤壩打開了閘口,玉珍站起身來,指著喬治・華盛頓的蝕刻畫,用盡力氣大聲說:“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