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3頁)

他又甜蜜又苦惱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歡樂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壓倒一切的欲望。只要她肯點點頭,她就是“李明妃”了!這是他為她預擬的封號,他有意要用這個“明”字來反襯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寧肯做一個高潔孤傲、凜然鶴立於宮墻之外的李師師,而不願做一個受到官家寵幸、人人艷羨的李明妃。這個弱女子具有無比的勇氣,冷靜而頑固地擋住他的一切攻勢,使他真正嘗到了一個失敗者的滋味。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他也是不屈不撓的,一次失敗了,再來一次新的攻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躲過了宮女的窺伺,他把親信內監張迪喚來,要張迪把這幅剛脫手的畫連同他早已準備好的一頂冊封貴妃用的“九花九翚四鳳冠子”裝在鏤金匣子裏一並賜予師師。他要張迪當面告訴她:今天官家摒棄一切俗務,專心致志地為她畫成這幅畫,希望在她的“妝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張掛起來。他要張迪記清楚她的每句回話和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回宮來詳盡復奏,不得有誤。

平日,官家的一句話可以決定一個人或許多人的命運。現在,他本人的命運要由師師的一句話來判決了。這一天余下來的時間,他當真摒棄了俗務,只推說身體不暢,躲在葆和殿裏看書——那半天肯定要使鄭皇後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師師讓他等候得很長久,直到晚晌,張迪才垂頭喪氣地回來復奏。他說的是:“奴婢去時,貴人正在鼓琴,飭奴婢在廊下等候。後來彈琵琶的劉繼安去了,談得很久。直到晚飯後,劉繼安走了,貴人才叫小藂傳見奴婢。”

“這個姓劉的派頭倒不小,”張迪在自己心裏想道,“可他是官家身邊紅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遠地聽他下來,就側轉身子,叉著雙手向他施禮。叵耐他竟不肯賞點臉,大剌剌地腆著肚子走過去了,連正眼兒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裏去了?”他急忙來個急刹車,繼續回奏道:“貴人賜見後,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貴人看了畫,擱在琴桌上——就是那張擺在東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來道謝,卻把冠子退回來了,說:‘這個不如官家收回,轉賜給別人也罷!’奴婢再三叩頭,苦苦哀求貴人賞收,說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萬剮。貴人一言不發,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發回來。”

張迪不禁又在心裏想道:“這個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低三下四的人,呼來喝去。還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門外,全然不留點面子。這個黃毛丫頭可知咱張內相在朝廷裏的面子有多大!王太宰萬事要讓咱三分,高殿帥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後面轉,咱還愛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麽……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裏去了,活該打嘴。”

於是他大聲地把最後的一句話說出來,清脆地在自己面頰上批了一掌,立刻又趴在地上,磕兩個響頭道:“奴婢沒有辦好官家交下來的差使,特來領受千刀萬剮!”

官家揮揮手,斥退了張迪,囑咐他休得在宮裏胡言亂道。

雖然他明白在宮廷的環境裏,能夠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懷疑過不了半個時辰,這條狗子已經躥到皇後寢宮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讓鄭家的知道了又怕什麽,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他斥退了張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賜冠和贈畫是在他的頭腦中醞釀了好多天的一個猛烈攻勢的開端。師師退回冠子,連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堅守壁壘,絲毫不願退卻。可是她又收下畫。這幅畫的示意如此明顯,她豈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畫,等於默認了畫中的含義,說明事情還有希望。他決定明天親自去走一遭,來個奇襲,索性把話明講了,看她又待怎樣!

當夜他輾轉不能成眠,他想出種種方法:軟求、哄騙、輕微的要挾、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夠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準備明天使用。可是經驗告訴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決心,不管他準備了多少套辦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勢都會被她一瞥輕蔑的目光所擋住。優勢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難,或許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這一夜,他覺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個不幸和苦惱的人。

2

官家第一次駕幸鎮安坊李師師的行館,已經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觀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節後第二天。官家之所以清楚地記得那個日子,並非因為它特別值得留念,而是因為那一天安排得異常別扭的戲劇化的場面,曾經使他丟臉,留給他的只是一個十分恥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