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3頁)

事情還不止恥辱。官家認為直到十三年以後的今天,他對她說過多少溫柔體貼的話,起過多少海枯石爛、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轉意、心甘情願地進入宮廷,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於她對他的第一個印象太不好。雖然師師本人沒有如此明白地對他表示過,在他和師師的關系中,許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覺、體會、猜度來領會她的意思。除了在節骨眼兒上,她是不輕易表示心頭的想法的。

他記得,那天為了駕臨隴西氏,確是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事前他讓張迪和另外兩名內監化裝為親隨模樣,用禮盒裝了兩匹內府的紫絨、兩端霞光氈、四顆龍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兩白金送去給師師的養母李姥,說是中州大賈趙乙歆慕師師的名聲,要求“過廬一飲”。這筆稀有的重禮果然把李姥打動了,答應接待他。到了約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內監和禁衛軍暗中保護下,跨著那匹“小烏”來到李家做客。李姥開始在堂戶卑隘的外廳迎接他,坐了片刻後,就把他請進一間布置得較為精致的小軒裏,獻上清茗和時鮮果品。李姥陪他談了一會兒市井雜聞,又趁機打聽他的家世。對於前者,他雖然假充內行,畢竟所知有限,有時不免要露出馬腳。對於後者,他更是諱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詞地應答了幾句。好在李姥的著眼點只在他的經濟來源,並不需要認真核實,兩下裏也馬馬虎虎地對付過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獨自在軒子裏欣賞壁間掛著的屏條對聯。這方面才是他的專長,擁有充分發言權。他發現在這裏張掛的古人和當代名士的字畫中盡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賞的是晏叔原寫的一幅屏條,詞字俱佳,詞中還嵌有師師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經去世,詞中的師師不可能就是當前名噪一時的這個李師師。但她能夠把這幅詞弄到手,點綴在自己的客廳裏,也算是難能而巧合了。

在這裏,他初步看到師師的興趣愛好,確是不同凡響。

到了晚餐的時候,他又被李姥遜進一間布置得更加華麗的後廳。那裏已經備下一席豐盛的酒菜,仍由李姥打橫陪坐,喝了幾盅酒。李姥問暖噓寒,說長道短,顯得異常熱絡。他在這裏受到一個送了重禮的富商的待遇,絲毫沒有可以抱怨的。可是他是為師師而來,來了一個多時辰,已經換了三處坐地,仍未見師師的影子。讓他這麽久候,未免離題太遠了。

最後,他才被送進師師樓上接待客人的一個小小的閣子裏。令人吃驚的是,在那裏也仍然是闃無人影,連貼身的侍女也沒見一個。但是閣子裏淡雅清遠的布置陳設(後廳裏那種華麗的氣氛在這裏已經一掃而盡),使他感覺到處處都有師師的存在,使他想到這個閣子和它的主人,才真正當得一個“韻”字而無愧。

他還沒有看到李師師本人,可是一個根據見聞和想象組合起來的李師師的亭亭倩影,已經在他心意中浮現出來。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聽見連接著內室的門裏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服聲,然後在熒然燈光的照耀下,看見李姥擁著含睇不語的師師姍姍而來。她在服飾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沒有裝扮過,脂粉不施,黛眉不畫,松松地綰一個家常的慵懶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卻有著水芙蓉的體態,而在神情、姿態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於比他能夠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韻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沒有特別招呼他,也沒有對李姥有意要把他們撮合起來的說話接茬兒,看來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來在李姥身上起著重大作用的贄贐,在師師身上也起了同樣重大的反作用。她聽說來客是個送了重禮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費了多少口舌,才勉強說服她出來見一見面,但她在心裏決定了只能以對待富商的規格去對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視“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緊,就越發引起她的反感。素來知道她脾氣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過緊。李姥只在暗中遞眼色,要他主動跟她搭訕說話,討她的好。

“敢問娘子今年幾歲了?”

他拙劣地動問著,卻不知道在這個環境中這是一句既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復的蠢話。師師當然不會搭理他。他重復問了一遍,師師索性坐到對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這使他十分狼狽。李姥得閑,附著他的耳朵,輕聲道:“師師是生就的小性兒,對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擔待她些才好。”說著掀起門簾,一笑出去了。

閣子裏只剩下他們二人時,師師仍然沒有理睬他,卻摘下掛在壁間的一張瑤琴,挽起衣袖,輕攏慢撚地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