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15頁)

說自己只不過復述“三叔”的講解,那無非是借這個機會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說得太謙虛了,事實上,她在講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經灌注進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纖細的感覺和微妙的聯想力,這些在馬擴的講課中都沒有,也許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卻摻雜進去很多。她講得深刻、雋永、形象、激動,使每一首詩、每一篇文章都變成一則傳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調激越的軍歌。

有一天講韓愈的《張中丞傳後敘》,她把馬擴講給她聽的許多有關張巡、許遠守睢陽的史實都串在一起講給侄兒聽了,那許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沒有寫到。然後講到南霽雲斷指射矢,講到他們受俘時,張巡對南霽雲說的“南八男兒死則死爾”的話,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淚,然後侄兒也跟著哭出來。他們都沒有說話,但在那淚光中分明閃耀著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馬擴授課中絕對不允許學生流淚,那是一條戒律。

亸娘就是用這種柔情、激情來彌補她學問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產生了感情早熟的跡象。他領受了雙份的母愛,他從嬸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親還多。他多情善感,富於想象力。他神往於英勇捐軀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親和其他人告訴他的,他得之於耳聞,那好像是已經過了幾百年的事,他對爹和二叔只存一個神聖的回憶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於傳奇性的三叔,那不僅得之於別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觀察。三叔才是一個存在的實體。他早已習慣了從三叔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中追蹤他的英雄業績和高尚的道德品質。這個習慣在嬸母進門前已經養成了,現在他更要求嬸母多講講三叔的一切。伐遼之役,三叔單騎陷陣這件事,在他小小的心靈中已經追摹過幾十次、幾百次,好像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紅簿上,把自己用濃墨寫的墨字覆蓋在紅字上面一樣。現在他又慣於在嬸母的授課中,以三叔的語言行動來印證、比較書本上記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訓和言行。他把人類分成兩大部分,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個人占了一半。他的課程,包括嬸娘講解的內容和時間大體上也按照著這個比例進行。

家裏另外兩個中年的婦女,對亸娘來說,都是大嫂。一個是丈夫的親哥哥的妻子,另一個是丈夫的義兄的妻子。她給了她們同樣的尊敬、同樣的稱呼,只不過在後者的稱呼上加上一個姓氏以示區別。當她與趙大嫂單獨在一起時,這個區別沒有必要了,她就省掉這個趙字,也稱為大嫂。趙大嫂是馬擴找來為亸娘做伴的。在一年多時間裏,她成為這個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員。她是田間操作的主要勞動力,是內外一把抓的家務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馬擴與當時散處在河北、河東各地義軍諸頭領的主要聯系人。馬擴回家的時間不多,義軍諸頭領就以他的家為據點,通過趙傑娘子與馬擴以及與其他頭領進行聯系。趙傑已經來過多次,在這裏當然是熟門熟路了。當時河北義軍領袖石子明和河東義軍領袖韋壽佺都曾到馬家來過。

馬擴與義軍諸頭領發生不尋常的關系是因為他充分估計到在抗金事業中與義軍合作的必要性。趙傑娘子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來到馬家的。她很忙,不能像劉锜娘子那樣與亸娘朝夕盤桓,她來了,就給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氣,因為無論從體質和精神方面來說,她都是十分結實的,足以使人對她產生信任感。

馬擴估計亸娘一定聽到他對戰爭和時局形勢的說明了。正當她們進房的時候,馬擴與母親說到不出一個月,宋、金戰爭必將爆發。現在與妻子交換了寒暄,問了家裏每個人的情況,又繼續就戰爭問題與母親談下去。他們馬家傳統的生活信條是不妄語,不危言聳聽,不作沒有根據、沒有把握的預測。他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判斷一個月內必將發生戰爭,那一定是戰禍已經迫在眉睫了。對這一點,大家都信任他,誰也沒有懷疑。

一生中不知道見過多少次大戰、小戰的馬母乍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反應是平靜的,好像這一場大家談論已久的戰事,即使就要爆發,也不是什麽意外事件,也好像當初在西北時,經常聽到公公、丈夫和兒子帶回來戰爭爆發的消息一樣。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這一遭可不比往常與河西家作戰。”馬擴看見母親滿不在乎,提醒她說,“當初戰爭都在家門外幾百裏、幾千裏外開打,我軍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窮年累月,才見分曉,怎麽也打不到家門口。如今啊,金軍傾巢而來,我軍全靠燕山一路為屏障,萬一常勝軍有失,門戶洞開,敵軍轉瞬間就可直叩保州之門。娘可要預先有個打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