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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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鮮虞亭,乃是歷史上著名的勝地,載在《真定府志》。

劉七爹已說不出從哪一輩兒開始,他們劉家就已遷到鮮虞亭落戶,那可能是比它成為歷史古跡還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親和他本人一輩子都在府城周圍的圈子裏轉,周圍三五百裏方圓的城廓山鄉沒有一處不留下他們的腳印。尤其是劉七爹本人,說得誇張一些,在那個圈子裏每一棵比他年長十倍、二十倍,或者與他同年輩,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輩的樹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聯系著這些熟悉的樹木,就有一連串鄉土歷史、掌故瑣聞從他腦子裏湧現出來。

離開鮮虞亭四十多裏路的趙家道口,有一棵兩個人環抱不起來的大槐樹。故老相傳,這個趙家道口就是三國名將常山趙子龍的故鄉。劉七爹還能找到樹幹上一塊樹皮早已剝去、疤疤節節的地方,留著趙子龍兒時親手刻下的名字。字跡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跡還是鑿然的。他堅持說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趙姓的人都是趙子龍的子孫,真正的“龍”子“龍”孫,因為趙匡胤也是趙子龍的子孫。趙雲入蜀前是否在故鄉娶妻生子,蜀漢滅亡後,他在四川的子孫是否又遷回原籍,後來與趙匡胤聯了宗,這些歷史都無從查考了,不過劉七爹言之鑿鑿,他自己是堅信不疑的。

還有一棵大棗樹,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幹已枯死,旁枝卻長得生氣勃勃、欣欣向榮。據劉七爹介紹,當年契丹人改真定府為恒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殘暴成性,把無辜的老百姓捉來,一個個吊死在棗樹上,一天要吊死好幾十個。他自己在樹旁飲酒作樂,看得十分過癮。後來天網恢恢,他終於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鄉民們活捉,也綁在這棵樹上,連人帶樹一起燒死。現在樹幹燒焦的一邊,隱隱還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樹歷史的劉七爹,其實他本人的形象也並非不像一棵老樹。當他沉默著或者靠在巖石上小憩的時候,他的又老又瘦、又幹又癟,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鮮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軀上已看不見有一點生氣活力。不過只要他一走路,一說話,鮮血就突然輸入身體,他的手、腳、眼同時都活起來,連得鼻孔也放大了,仿佛那裏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來。這棵幹枯的老樹復活了,霎時間就變得枝葉茂盛、紅花繽紛,好像馬上就會結出又酸又甜的果實,令人饞涎欲滴。

誰說他的腿力不濟了?他剛於三個月前被親友們擺酒席祝賀過七秩大慶,走起路來,還像個小夥子。現在他與馬擴一樣,各穿一雙八搭麻鞋,小腿脛上緊緊斜綁著一副行纏,專揀山間僻道行走。馬擴還要稍稍加一把勁,才不至於落到他後面去。

感謝馬母和趙傑娘子想得周到,山間買不到吃的,劉七爹又不願去打擾山村居民。他們饑了,就拿出烙餅和夾肉蒸餅來吃;渴了,就用隨帶的勺子從山澗裏舀出清水來喝。從清晨跑到黃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點月光已經起不了帶路的作用,全靠劉七爹熟悉路徑,才不致走入迷途。

劉七爹既閑不住他的兩條腿,也閑不住一張嘴,只等馬擴的腳步略為放緩一步,就與他談天說地起來。說到節骨眼兒,不由得眉飛色舞,有時又不禁義憤填膺,這時,劉七爹就習慣地捏攏兩只瘦骨嶙峋的拳頭在自己的腦殼上捶打,他用的力氣相當大,拳頭又是這樣結實,想來一定打得很痛,有時一拳下去不免要插進“哎喲喲”的叫痛聲。

他好像是無所不知的,特別是關於義軍內情、義軍諸頭項的為人行事、真定的官場內幕以及官場中狗咬狗的醜劇等,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像真定的山徑僻路一樣。他從這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又忽然跳回來談到本題,時間和空間都在他的談話中流逝了。馬擴感覺到自己幾乎來不及聽他說話,來不及對他的話做出必要的反應。

他告訴馬擴,劉鞈與王淵陷害他的陰謀,是要給他加上勾結山中亂民、圖陷府城這樣一個罪名,已經派人暗中監視他的行動,打聽他與哪些人接觸打交道,甚至還去搜索了他的行篋。一個與王淵接近的軍官還聽見王淵得意忘形地說:“馬擴那小子無法無天,日子長久了,童宣撫、劉安撫都十分厭棄他。這番他真的做出來了,活該倒黴。落到俺王幾道手掌中,不把他放進油鍋裏去炸一炸,不能解俺心頭之恨!”

劉七爹用了加重的語氣說這一段話,目的是要馬擴有所警惕。馬擴的神情好像在聽一件與他本人無關、因而也不會感到很大興趣的政治軼聞,最後才帶一點被劉七爹逼出來的激憤表情譴責陰謀的制造者道:“這等事在官場中司空見慣。在童貫幕府中,真有幾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別人布羅網、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勝防。這等事俺也見識得多了,給他個不理不睬,諒他也奈何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