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義保謫臣

他又觀察了數日,得知常來與謝遷下棋的道人法號無生,面目看來頗有點眼熟。他想了半天,才想起這無生道人原來卻是自己的舊識,東廠囚犯李東陽!他原是進士出身,後來被人無端栽了個貪贓的罪名,落入廠獄成為囚犯,一關便是五六年,生不如死,家人幾乎散盡家財,也未能救出他來。楚瀚當時和何美、王吉合夥幹“贖屍”的勾當,這人便是他們第一個選中以假死脫身的囚犯。聽說他離開廠獄之後,便攜家帶眷悄然離京而去,不料卻來到了武漢,出家做了道士。

楚瀚心中思量:“謝公不識得我,自然不會聽信我的言語。或許通過李大人去勸他,能讓他躲過這一劫。”

當天夜裏,楚瀚悄悄來到無生道士所住的道觀,潛入內室,往窗內望去,見到無生道士並不在念經打坐,卻在燈下讀書。楚瀚在外敲了敲門,無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進來換茶,未曾回頭,只說了聲:“進來。”

楚瀚推門而入,低頭垂手而立,說道:“道長,小人楚瀚,有事求見。”

無生道士聽了,一驚回頭,待看清他的臉面,登時跳了起來,臉上又是驚愕,又是歡喜,說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問道:“道長近來可好?”

無生道士快步走到門邊,往外張望,關上了門,又轉身關上了窗戶,回過身來對著楚瀚,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恩人!東陽日夜感念您的恩情,無敢或忘!”

楚瀚絕未料到他竟會對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連忙扶他起來,壓低聲音說道:“李大人快別折煞小人了!小人這回來,是有事情想請李大人幫忙。”

李東陽道:“但教恩人吩咐,東陽一定竭心盡力,在所不辭。恩人快請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萬別再稱我恩人了,小人擔當不起。”李東陽不肯直呼其名,便稱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團上坐下了,楚瀚問起李東陽的近況。李東陽嘆道:“東陽能保住一條命,重獲自由之身,已是心滿意足。如今我將家人都接來了武漢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隱姓埋名,只盼能安度余生罷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擔心。當年的事情,廠獄中一把火,早將囚犯名冊燒了個幹凈,無從查起。我也已離開東廠,另求營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絕不會再有人來追查。”

李東陽聽了,略松口氣,又問道:“楚小兄弟卻為何來到武漢?有什麽東陽能幫得上忙的,盡管吩咐。”

楚瀚問道:“大人可識得謝遷謝大人?”李東陽點頭道:“謝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離開廠獄後,輾轉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辦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來暗中觀察謝大人,打算伺機出手對付。梁公公說了,不是下毒,便是羅織個罪名,將謝大人下入廠獄,免得謝大人往後有機會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對。”

李東陽聞言,臉色大變。楚瀚又道:“我來到武漢後,見到謝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謝大人避過這一劫。”

李東陽聽了,凝望著楚瀚的臉,許多往事陡然浮上心頭。他幼年時曾是個名聞天下的神童,四歲便會寫字,曾在景帝面前書寫“龍、鳳、龜、麟”四個大字,景帝龍顏大悅,特準他進順天府學讀書。十七歲時,他考中了英宗朝的進士,宦途一帆風順;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當道,無端陷害於他,竟受冤下入廠獄,從此天崩地裂,命運逆轉,從天之驕子淪為廠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記得約莫三年前,一夜他獨自躺在廠獄的角落裏,忍受著刺鼻的臭味、滿地的蟲蟻和濕冷的石板地,正想著該如何自我了斷,結束這獄中無止無盡、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見一個瘦小的身形來到柵欄之前,手中拿著掃帚、鐵鉗,顯然是個來清理穢物的雜役。但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雜役頗為不同,他腳上系著鐵鏈,也不知是雜役還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時極為用心,不但將糞罐尿盆收拾幹凈,更將牢房四下打掃了一番,最後來到他的身邊,用清水替他洗凈腿上被腳鏈刮出的一道道血跡斑斑的傷口。

李東陽當時萬念俱灰,一心求死,但這少年的奇特舉止卻讓他改變了主意。之後數月,這少年每日都來清理他的牢房,照顧他的傷勢,認真細心,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仍是個人。他入獄多年,這是第一次有人將他當人看待。李東陽極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或許這還不是我人生的盡頭,或許我該活下去,等待離開這人間煉獄的一日。

夜深人靜時,他曾抓著那少年獄卒的手,向他述說自己當年受到景帝賞識的往事,以及高中進士的榮耀;也吐訴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獄後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較,實是雲泥之別。他曾對那少年獄卒說道,此生若能重獲自由,他一切都看開了,不再汲汲於功名利祿,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