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義保謫臣(第2/3頁)

那幹瘦的少年蹲在牢獄一角,默默地聽著,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中卻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見到這樣的眼神,李東陽當時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幾刻,多撐幾日。

一年之後,當楚瀚悄悄來找他,向他訴說裝死逃獄的計策時,他一口便答應了,心中沒有絲毫懷疑。他甚至請楚瀚傳話給自己的妻子,要她拿出最珍貴的傳家之寶,一幅唐代書法大家顏真卿的真跡《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變賣了將銀兩全數交給楚瀚。

然而楚瀚卻不肯收。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夥子,似乎對金錢沒有什麽興趣,只搖搖手,說他只收定價十兩銀子,不需要更多。那天晚間,楚瀚和另兩個獄卒合力將他放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頭旁留了個通氣口,便命杵作將他擡了出去。

李東陽在棺材中搖搖晃晃,悶熱難受,但心中卻出奇地平靜,他想象自己已經死了,這會兒正讓人擡去下葬;自己的墓志銘上不知會寫些什麽?隨即自嘲起來:我是死囚之身,又怎會有墓志銘?轉念又想:如果楚瀚他們騙了他,真的將他活活埋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沒什麽不好;我不會感到受了欺騙,反而會感激他們,感激他們結束了我在廠獄中生不如死的痛苦。

當然楚瀚信守諾言,當夜便有人撬開棺板,將他放了出來,正是跟隨自己十多年的老家人。老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偷偷將他背回家去。他和妻子連夜收拾細軟,天一亮便喬裝改扮,逃出京城。那時他便向妻子說道:“那個救我出來的孩子,是我此生的大恩人。我要一世燒香禱告,祝願他善心得到善報。”

這時李東陽聽了楚瀚的一番話,心中確知這孩子說的是實話,出自一片真心。即使這孩子仍十分年輕,卻因緣際會,手中掌握著許多人物的生死命運;難得他懂得分辨是非善惡,有心保護忠良,不肯盲目誣陷迫害,這一分正直善心,在滾滾濁世中實是極為珍貴、極為罕見的。

李東陽心中感動,對楚瀚道:“請楚小兄弟告訴我,我該如何向謝公說明此事,他又該如何,才能躲過這場劫難?”

楚瀚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得,還須請兩位大人商量定奪。依我猜想,梁公公是害怕謝大人哪日翻身了,回京做官,去找他的麻煩,以報當年陷害之仇。如果謝大人立即辭官還鄉,或許能躲過這一劫。但是謝大人是否願意這麽做,我卻不敢臆測。”

李東陽苦笑道:“他若不肯,難道想跟我一樣,去廠獄中蹲上幾年嗎?楚小兄弟且勿擔心,待我去勸說謝大人,讓他借病辭官,先保住性命再說。”

兩人又商討了一陣,計議已定,復又談起京中近況。李東陽聽聞東廠仍舊猖狂,不禁唏噓憤慨,說道:“幸好奸人之中,還有楚小兄弟這樣的好心人在。今日正道不彰,難遏妖邪,但至少天理良心猶存,猶存於小兄弟的身上!”

楚瀚連連搖手,說道:“小人低賤卑微,哪裏懂得什麽天理良心?只知道辦好上面交代下來的事,混口飯吃罷了。李大人和謝大人是讀書人,明白道理;小人粗陋淺薄,只盼見到兩位大人平安無事,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李東陽一早便去找謝遷,閉門密談,告知楚瀚所言的危機。謝遷是出了名的硬脾氣,起初還不肯聽信;李東陽便讓楚瀚來見他,三人在謝遷的書房中密談了半夜,才終於說服了謝遷。次日,謝遷便上書稱病辭職,說要還鄉養病。

楚瀚為了不讓梁芳知道實情,特意找到梁芳派出來監視他的錦衣衛,在李東陽的協助下,花錢買通了幾個本地胥吏,讓他們向那錦衣衛說了一番預先編造的故事:說謝遷脾氣剛直暴烈,在武漢得罪了不少人,人人欲去之而後快。又說楚瀚來到武漢之後,便串連了幾個小官,寫了封黑函給謝遷,威脅告發他對皇帝心存怨懟,狠狠嚇了他一頓,他才主動上書辭官。

那錦衣衛聽了,信以為真,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向梁芳一五一十地稟報了。梁芳得訊大喜,一問吏部,謝遷的辭呈果然已經送到。他立即讓吏部批準了謝遷的辭呈,盡快送回陽邏縣去。謝遷收到準辭的公文,當即讓家人收拾書籍衣物,簡簡單單一車子,啟程回往家鄉浙江余姚泗門,耕田隱居去了。

數日後,楚瀚回到京城,梁芳高高興興地召他來見,直誇他辦事妥當,手段靈活,不過一個月的工夫,便拔去了自己背後的這根芒刺;而且他乖乖回京入宮述職,毫無逃走的意思,梁芳心中極為滿意,知道此後還有許多事情能派他出京去辦,對楚瀚大大賞賜了一番。

之後梁芳便時時派楚瀚出京探訪消息,偷取寶物,總之幹的盡是些不可告人、汙七八糟的勾當。憑著楚瀚在胡家學得的飛技取技,要刺探什麽消息、偷取什麽珍寶,對他而言都非難事,要逃走也是輕而易舉。但他衡量局勢,在梁芳手下辦事十分輕松容易,雖然幹的都不是什麽善事,倒也並不傷天害理,更有余暇苦練蟬翼神功,並能趁機在皇宮中探索紫霞龍目水晶的下落和殺死舅舅的兇手,何樂而不為?便安然留在禦用監替梁芳辦事,未曾動過離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