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政治的向心力和離心力

歷史上有若幹時代,軍權政權法權財權一切大權,始終握於中央政府之手,各級地方政府唯唯聽命。中央之於地方,猶軀幹之於手足,令出必行。地方之於中央,猶眾星之拱北辰,環侍唯謹。例如宋代和明代。

也有若幹時代,中葉以後,大權旁落,地方政府自成單位,其強大者更是操縱中樞,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中樞政令只及於直屬的部分,枝強幹弱,失去均衡。例如漢末、六朝和唐的後期、清的後期。

前者用科學的術語說,我們叫它作政治上的向心力時代,用政治上的術語說,可叫作中央集權時代。後者則是政治上的離心力時代,也可叫作地方分權時代。為避免和現代的政治術語混淆起見,我們還是用向心力和離心力這兩個名詞較為妥當。

要詳細說明上舉幾個不同時代的各方面情形,簡直是一部中國政治史,頗有不知從何處說起之苦,並且篇幅也不容許。我們不妨用簡筆畫的辦法,舉幾個有趣的例子來說明。辦法是看那個時代人願意在中央做事,還是在地方做事,前者舉宋朝作例,後者舉唐朝作例。

宋承五代藩鎮割據之後,由大分裂而一統。宋太祖采用謀臣趙普的主意,用種種方法收回地方的兵權、政權、法權、財權。中央直屬的軍隊叫禁軍,挑選全國最精銳的軍人組成,戰鬥力最強,挑剩的留在地方的叫廂軍,全國各地的廂軍總數才和禁軍的總數相等,以此在質量兩方面國軍都超過了地方軍。各地方政府的長官也都直接由中央任免。地方的司法和財政也都由中央派專使,提點刑獄公事和轉運使直轄。府縣的長官大部分都帶有在中央服務的職名,任滿後仍須回中央供職,到地方作事只算是出差(差遣)。在這一個系統之下,就造成了政治上的向心力。宋代的各級官吏,都以到地方服務為回到中央供職的過程,內外雖叠用,但最後的歸結還是台閣監寺以至兩地。如地位已到了台閣侍從,則出任州守,便算譴謫。反之由外面內召,能到曹郎,便是美遷。“故仕人以登台閣,升禁從為顯宦,而不以官之遲速為榮滯,以差遣要劇為貴途,而不以階勛爵邑有無為輕重。”一般士大夫大多顧戀京師,輕易不肯離去闕下,葉夢得《避暑錄話》下記有一則範純仁的故事說:

範堯夫每仕京師,早晚二膳,自己至婢妾皆治於家,往往饌削,過為簡儉,有不飽者,雖達登政府亦然。補外則付之外廚,加料幾倍,無不厭余。或問其故,曰:人進退雖在己,然亦未有不累於妻孥者。吾欲使居中則勞且不足,在外則逸而有余,故處吾左右者,朝廷所言,必以外為樂,而無顧戀京師之意,於吾亦一佐也。前輩嚴於出處,每致其意如此。

範堯夫是哲宗時的名臣名相,尚且以克削飲食的手段,來節制出處,可見當時一般重內輕外的情形。南渡後半壁江山,政治重心卻仍因制度的關系,維系在朝廷,外官紛紛要求京職。《宋會要稿·九五·職官》六〇之二九:

紹興九年(公元1139)五月二十三日,殿中侍禦史周英言:士大夫無安分效職之心,奔走權勢,惟恐不及,職事官半年不遷,往往有滯淹之嘆。

又一〇六《職官》七九之一二:

慶元二年(公元1196)十月十四日,臣僚言,近日監司帥守,到任之後,甫及半考,或幾一年,觀風問俗,巡歷未周,承流宣化,撫字未遍,即致書當路,自述勞績,幹求朝堂,經營召命。

……

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臣僚言,比年以來,州縣官吏,奔競躁進,相師成風,囑托請求,恬不知恥,賄賂雜沓於往來之市,汗牘旁午於貴要之門,上下玩習,不以為怪。故作縣未幾,即求薦以圖院轄。作倅未幾,即求薦以圖作州。作州未幾,即求薦以圖特節。既得節矣,復圖職名,得職名矣,復圖召命。

以上二例,固然是政治的病態,卻也可看出這時代向心力的程度。

再就唐代說,安史之亂是一個路標,亂前內重外輕,亂後內輕外重。亂前的府兵屬於國家,亂後節鎮兵強,中央衰弱。亂前官吏任免由朝廷,亂後地方多自辟僚屬,墨版假授。亂前財政統一,亂後財賦有留州留使,僅上供是朝廷的收入。亂前中央官俸厚,地方官俸薄,亂後恰好相反。至於河北山東割據的藩鎮,則索性一切自主,完全和中央無幹。亂前士大夫多重內官,輕外職。此種風氣,唐初已極顯著,貞觀十一年(公元637)馬周上疏即提到這問題,他說:

今朝廷獨重內官,刺史縣令,頗輕其選。刺史多是武夫勛人,或京官不稱職始外出,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