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奸雄、能臣

最早對曹操評論的兩個人,一個是橋玄,一個是許劭。橋玄稱他為命世之才,能安天下。許劭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兩人的說法不同,意思是一樣的,總之,都很佩服他。

奸雄這一鑒定是許劭的創造,後來許多關於曹操的評論,大體和這一創造有關。

這兩句話的意義,第一,治和亂是相對的,能臣和奸雄卻指的是同一個人。第二,無論亂世治世指的都是曹操所處的時代。第三,曹操的人格有兩面性,有能臣的一面,有奸雄的一面,也就是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有優點,也有缺點。

我基本上贊成他們的話,認為公道。問題只是一個奸字。

奸是對忠而說的。對誰奸、忠呢?從當時當地的人來說,對象是漢朝皇帝,是劉家。從當時當地漢朝的臣民說,對漢朝、對劉家不忠的是奸臣。但從整個歷史,從此時此地的人來說,一非漢朝臣民,二非漢帝近屬,硬派曹操奸臣帽子,為漢獻帝呼冤,豈非沒有道理之至。

但是,問題也不簡單,盡管過了多少朝代,甚至到了今天,還是有人對曹操奪取劉家政權有意見,豈不可怪。

說怪,其實不怪,其中有個道理。

原來國家這一觀念是近代才形成的,古代的人對國家的觀念並不那樣具體。比較具體的象征是皇帝,有了皇帝,也就有了政府了,有了法制了,也就會有統一的安定的局面。沒有皇帝,沒有政府,沒有法制,天下就大亂了。因此,忠君愛國四個字總是連用的。要愛國就得忠君,不忠君也就是不愛國,皇帝沒有了,也就失去了忠、愛的對象,也就失去了和平、統一、安定的秩序。至於皇帝是什麽人,什麽樣子,那倒關系不大。重要的是要有一個統一的政府和法制。

從秦始皇統一以來,二世殘暴,統治時間短,秦亡,沒有聽說有人要復秦的。但從漢朝起,情況不同了,劉家統治了幾百年,維持了幾百年和平、統一、安定的生活秩序。在這幾百年中,在人民中建立了這樣一個信念,要生活安定,就得統一,要統一就得要有皇帝,而且只有劉家的才算。王莽也做過皇帝,但是不行,搞得天下大亂。後來劉秀起來了,是劉家子孫,又維持了許多年代。東漢末年,政治腐爛得實在不像話,人民忍受不住,起來鬧革命,黃巾大起義,被政府軍隊和地主武裝殘酷鎮壓,失敗了,造成地主武裝割據地方,連年混戰的局面。到處是屯、塢、堡、壁,這一州,那一郡,這一個軍事集團,那一個軍事集團,打來打去,百姓流離,餓死道路,妻離子散,田疇荒蕪,人民吃夠了苦頭,普遍的要求是統一、安定和平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漢朝皇帝這一象征成為人民向心的力量。忠於皇帝也就是愛國。

曹操掌握了漢獻帝這一工具,組織了強而有力的政府,頒布限制豪強的法令,也就適應了廣大人民要求統一和平的願望,符合了時代要求。當時的中原豪族,衣冠子弟,中小地主都被吸引在曹操周圍,挾天子以令諸侯,造成了瓦解敵人的軍事優勢,壯大了力量,鞏固了統治。同時,通過這一工具的利用,也繼承了漢朝的政治遺產,利用了漢朝的政治機構和人才,逐步建立安定的秩序,頒布法律,發展生產,得到人民的護擁。

同樣,江東孫權這一家,雖然割據江東,卻還用漢朝官號,用這塊招牌辦事。四川的劉備更是自稱漢朝子孫,用這牌號來罵曹操是國賊。直到曹丕稱帝以後,這兩家才先後稱帝。

以後歷史上,唐朝亡了,少數民族的李存勗還稱唐,宋亡後幾十年,韓林兒起義還冒稱是宋徽宗子孫,明亡了,魯王、桂王還在沿海和西南地區繼續抵抗,並且都取得人民支持,道理就是這樣。

要說曹操挾漢帝就是奸臣,那麽,反過來,曹操不挾,漢朝早完了。曹操用上這塊招牌,從公元196年到220年,漢朝多延續了二十五年。要是曹操不挾,如他自己所說的,正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中原地區的分裂割據局面延長了,對人民有什麽好處?

正因為人心思漢,漢家這塊牌號還可以繼續利用,曹操一生不稱帝,周文王是他的榜樣。到曹丕繼位,經過曹操二十多年的經營,內部鞏固了,另一面,吳、蜀一時也打不下來,才摘了舊招牌,另起牌號。

總之,曹操這頂奸雄帽子,是扣死在和漢獻帝的關系上面的。過去九百多年都罵他作奸臣,是由於過去的封建體制、封建道德所起的作用。今天,評價曹操,應該從他對當時人民所起的作用來算賬,是推動時代進步呢,還是相反?

我以為奸雄的奸字,這個帽子是可以摘掉的,這個案是可以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