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世間萬事猶如天際風雲,陰晴變幻,殊難預料。妖道林靈素既除,劉安妃亦已魂歸離恨天,在趙佶寵幸李師師這件事上,無論明裏暗裏皆已沒了大障礙,按說兩個人的恩戀正應如魚得水,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卻誰知自此時起,師師與趙佶間的關系,倒漸漸地出現了裂痕。

產生這裂痕的根由,其實是潛伏已久的。正如一件內在質量有問題的瓷器,盡管從外觀上看起來還是很精美的,使用著也正常,但是天長日久,說不定什麽時候碰撞到了它那脆弱處,它便會猝不及防地裂開一條縫隙。這條縫隙一旦出現,不僅很難彌合如初,也很難防止它繼續發展擴大。

那一日,本來趙佶的情緒極好。連日來他聽到的都是些令人心情舒暢的好消息。金帝完顏阿骨打已經出兵襲取了遼國的上京,並已遣使來宋商談兩國協同對遼作戰之事。童貫的南征大軍戰事進展順利,一路捷報頻傳,預計杭州指日可下,方臘逆賊眼看就要變成甕中之鱉了。趙佶在早朝時聽大臣你吹我捧地狂拍一陣馬屁,感到渾身通泰,退朝後趁著這個興趣,便要去師師那裏再尋一番開心。

當時師師與蕙兒正在房裏讀書習字,見皇上駕到,忙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筆墨殷勤相迎,奉君落座,端茶上酒。

換了另外一個皇帝,或許此時也就無事可生。偏生這個徽宗趙佶最喜書法,但凡看見點筆墨,便有興品評一番。他由師師陪伴著小酌了兩杯後,見前面的案幾上放著剛落成的墨跡,就情不自禁地踱過去觀看。豈知不看則已,這一看便看出了事。

原來那趙佶看到的,乃是蕙兒方才練字時書寫下的一首詩:

春華漸逝暗嗟傷,夏夢初消意轉涼。縱是眼前秋色好,焉阻朔風渡汴江。

初讀下來,趙佶感到此詩作得平平,又覺得仿佛哪個地方有點不大對勁。再細細地吟哦一遍,他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於是他回頭問道,此詩乃何人所作?

師師見趙佶面色不悅,上前小心地問,皇上說這詩怎麽了?

趙佶赫然拍案,怎麽了?這是一首反詩!你看看,什麽春華漸逝、夏夢初消,不是譏諷我大宋朝氣數將盡嗎?什麽縱是秋色好、朔風渡汴江,不明明是暗喻我大宋朝要亡於北寇之手嗎?這字跡不似出自你筆下,那麽必是蕙兒寫的了?

蕙兒在旁聽著,便要挺身承認。師師卻已搶先答道,皇上息怒,且聽賤妾解釋。這字是蕙兒所書不假,而這幾句歪詩,卻是賤妾隨口瞎謅的,不過是說了個四季更叠之意而已,絕無譏諷隱喻用心。若是其中有錯,千錯萬錯只在賤妾,皇上就治師師的罪好了。

趙佶見師師這般說,也不好繼續發作,但終是心頭不快,情緒大減,只小坐了片刻,便悻悻地起駕而去。

趙佶走後,蕙兒千恩萬謝地對師師道,多謝姐姐擔待,不然蕙兒的腦袋險些就搬家了。師師就問蕙兒,讓你練字,你卻沒來由弄出這首詩來,這詩是你作的嗎?

蕙兒道,這可是擡舉我了,蕙兒還沒那份學問呢。這詩是我上街時聽來的。若說這是反詩,那滿大街像這樣的順口溜多了,有的寫得比這還厲害,直將皇上比作前朝的李後主呢,只不過皇上聽不到罷了。姐姐,憑良心說,這些百姓之作,講得是沒有一點道理嗎?

師師若有所思地靜了靜,微嘆道,自然是有道理。莫道百姓只知柴米油鹽,其實他們對國事的見解,有時倒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來得深刻犀利。我大宋王朝眼下雖然表面上繁華錦繡,骨子裏恐怕比太祖太宗時期虛弱多了。你只消看看如今把持朝綱的重臣都是些什麽貨色,便是一清二楚。若再不居安思危,則危必不遠矣。

蕙兒道,可惜皇上並不清楚這一點,而且連一點真話也聽不進去。你看他一見這首詩,也不問個皂白,一下子就龍顏震怒了。

師師道,這件事倒提醒了我。皇上既恩寵於我,我便應當對得起皇上。皇上現今再過分地陶醉於歌舞升平,沉溺於琴棋書畫,恐怕是不行的,該規勸時便當規勸些了。

蕙兒道,姐姐倒是一片良苦用心,只是皇上未必聽得進去。師師道,聽進去聽不進去是皇上的事,但當勸而不勸,就是我的過錯了。

其實規勸趙佶多用些心思鉆研政事,注意洞察時局,高瞻遠矚,勵精圖治,使其做一個不為佞臣所左右的有道明君,是李師師早就存有的想法。只因每每不願掃了趙佶的興頭,於那酒酣耳熱之際,這些話湧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一回趙佶諱疾忌醫地一發火,倒令師師下定了規勸的決心。此後趙佶再來玩樂時,師師便開始婉轉地向他勸導些應多理朝政、多用良臣、多察民情、多納忠言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