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是故鄉明

月華如水,如銀的月光越過院墻灑在院子裏,把一切都罩一層奇幻的顏色,拉下斑斑雜雜的影子。

高大全洗過了身子,隨便披著一件小衫,坐在徐平身邊乖涼。

吃過了晚飯之後,段雲潔送了一壺涼茶過來,說是家傳秘方熬制的,解暑良藥。涼茶極苦,不過忍著喝下去之後果然心情爽快了許多,就連秀秀嚼過檳榔喝過涼茶也又活潑起來,病懨懨的神情一掃而光。

徐平的前世作中性打扮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現在他基本可以確定段雲潔是女兒身穿男裝,不過沒有說破。人家怎麽打扮是自己的自由,說不定有難言的苦衷,徐平何必操那個心。段雲潔雖美得不似世中人,他也只是欣賞,沒什麽特別的心思去套近乎。

家總是牽掛,心裏連著的那條線像是彈簧一樣,越是離得遠了揪扯得越厲害。林素娘懷孕已經有六個多月了,現在該大著肚子,不大走得動路了吧。想起家和林素娘,徐平便會覺得淡淡的幸福。

在不遠處,秀秀拿著一根樹枝好奇地在逗一匹果下馬,玩得不亦樂乎。果下馬產自瓊崖,就是後世的海南島,馬形小巧,比一只大羊也大不了多少,不堪馱運,更不堪騎乘,都是富貴人家養來當寵物。這匹果下馬是一個小官帶來的,不巧身染重病,在這裏去世,馬便留在了驛館裏。秀秀看著好奇,便從林驛丞那裏要來逗著玩。

“快過年了,這裏卻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

徐平嘆了口氣,不由想象著現在東京城裏的熱鬧景象。

高大全沒有這些細膩心思,粗聲粗氣地道:“這裏都是化外蠻夷,哪裏知道四時節氣。我聽人說,有些蠻子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官人,你說他們是不是活得跟禽獸一般?”

徐平看看高大全,連連搖頭:“人就是人,怎麽能比於禽獸?他們只是地處偏遠,未蒙王化,不知禮儀而已。這不是他們的錯,人非生而知之,總得有人去教他們。朝廷在這裏設郡縣,就是教化四夷,讓他們知道禮義謙恥。”

高大全只覺得這個鬼地方悶得難受,什麽教化他根本就不關心,只盼著徐平快快結束任期好回到中原。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徐平也會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這一路走來,他反而有點明白老祖宗為何如此注重禮儀了。

自賓州下來,一過昆侖關,漢人定居點一下子減少,到處都是土人。他們幾乎還是處在原始社會,刀耕火種,看天吃飯。不讀書,不識字,也沒有儲蓄的意識,吃一頓是一頓,只求一個痛快,不考慮未來。漢人的鐵器首先用來耕地,他們的鐵器掛在腰上,專門用來打架,一言不合,立決生死。

這種生存狀態對個人是痛快了,對族群卻是災難,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沒有任何變化。徐平也試著與土人交談,卻發現雙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幾乎沒有溝通的可能。曉之以理,他們覺得你在講天書,翻個白眼。誘之以利,人家只追求個肚圓,高級一點,就是喝酒喝個痛快,其它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是人死卵朝天,管那麽多幹什麽!

絕情無欲,油鹽不進,這種人你怎麽治理?最有效的辦法反而就是禮義教化,讓人與人之間產生差別,慢慢有了追求,才能改變這種狀態。這裏的土人現在都是在各個土官治下,千百年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想去改變,官府也是無從下手。如果讀書認字的人多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才能打破這沉悶的局面。

果下馬性情溫馴,秀秀逗了一會,那小馬便低頭垂耳,任秀秀撫摸。秀秀一時玩心大起,喊高大全:“高大哥,你來扶著看看我能不能騎上去!這馬可聽我的話了,想來不怕我騎它!”

高大全站起身來,紮起衣襟,走到秀秀面前。

見是這麽一個壯漢,那匹小馬嚇了一跳,低鳴一聲,便向秀秀身後躲去。

秀秀撫摸著馬的脖子,低聲道:“不怕,不怕,高大哥是我的好朋友,不會打你的。你老實站著,讓我騎一騎好不好?我從小到大,都是看著別人騎馬,心裏好生羨慕。然而大馬我也不敢騎,一下甩下來就不好玩了,你長得這麽小巧,正好與我般配。”

小馬也不知聽懂了沒有,伸出舌頭舔了舔秀秀的小手,溫馴地靠過來。

秀秀大喜過望:“高大哥,你看它同意了!”

高大全微微一笑,接過秀秀的韁繩,雙手一用力,把秀秀架到了馬背上,用一雙大手牢牢扶住。

女孩子家身體輕巧,果下馬先是嚇了一跳,等覺得背上並不沉重,反而興奮起來,馱著秀秀在院子裏緩緩漫步。

便動物也有爭勝之心,這馬見那些高頭大馬馱著人飛來奔去,自己身子卻像個玩物一樣,難免覺得自卑。今天終於也能馱人了,不由生出一股豪氣,仰頭長嘶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