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不加賦的困境

中國歷朝歷代,財政上宋朝是個另類,嚴重依賴工商業收入和變相的人頭稅征榷收入,特立獨行格外顯眼。徐平本來也很不理解為什麽會這樣,直到他坐上了通判的位子,自己打理一州財政,才恍惚有些明白。

兩稅作為正稅,在財政收入中的地位自然最重要,當徐平打開兩稅的賬籍,一道鹹平元年真宗皇帝給三司的詔書抄本便映入眼簾。

“方域至廣,邦賦實繁。責在有司,抑惟前典。今逋逃罕復,租調弗均,關市之征,逮於山澤之產,鹹助軍國之資。宜令三司使以下,同經度件析以聞。歲用所額,無俾有闕,勿得增加賦斂,重困黎元。”

凡是宋朝主持兩稅工作的,必須以這道詔書為準,最關鍵的就是最後一句話,不管朝廷財政盈余還是虧欠,不許增加賦斂。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永不加賦”。

這四個字是徐平前世從金庸的小說裏見到的,吹得天花亂綴,好像絕世秘籍一般造就了康熙這個千古一帝。實際上康熙的永不加賦指的是人丁稅,其它的稅種加起來一點都不含糊。這個稅種在宋朝是沒有的,而且清政府只執行了二三十年,就被他兒子雍正攤丁入畝變相廢除了。

沒什麽人提起的宋朝永不加賦政策卻被執行得非常徹底,而且不是指的每畝的兩稅負擔,而是兩稅的以州軍計的總額。換句話說,開墾荒地,下等田變成上等田,技術發展畝產量提高,每一州的賦稅總額都不變,這些措施帶來的好處都留在了民間。終兩宋三百多年,兩稅總額以州軍計算基本只有減少,沒有增加,更不要說中央層面了。每次方田均稅,基本是以均稅而不增稅為前提才能推行下去,王安石變法也不能例外。

在徐平看來,這只能是理想主義者的荒唐措施,依據現實條件調節賦稅才是正常的。然而在宋朝,這卻是天條,容不得任何挑戰。

兩稅額度固定下來,朝廷用度卻不斷增加,官府便只好向工商稅和征榷收入努力,這便是宋朝特立獨行的根本原因。等到了這些收入也不能滿足支出的時候,便開始增加苛捐雜稅。朱熹有名言:“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其實不僅是古者刻剝之法,到了南宋的困難時期,朝廷為了增加收入官員們想出的各種名目天馬行空,想象力突破天際,讓後人也是嘆為觀止。

在宋朝前期,永不加賦的政策大大促進了工商業的發展,使官僚制度和社會經濟管理各方面都遠遠超出了時代,後世的元明清三朝都難望其項背。而到了宋朝後期,這一制度又使中央失去了對地方財政的掌控,整個國家財政都在崩潰邊緣徘徊。

宋朝地方官員的考核,知州首重司法,無冤獄為基本追求,如果能夠平反冤案使五人以上活命,就可以官升一階。而通判則首重財賦,要求上供錢糧能夠及時交上,司法民政是次一等的考核目標。

徐平既然走上了這條路,當然也希望盡快升官,便要在財政收入上想辦法。邕州這個地方賦稅極低,上供財物僅是意思一下而已,需要與周圍好幾個州合起來才值得往京城運輸一趟。實際上整個廣南西路,是宋朝除了戰爭時期的邊疆地區之外,惟一養活不了自己的地方,常年要從兩湖輸入百萬貫左右的錢物才能維持,徐平要想獲得政績實現本地財政平衡是第一要務。

招攬戶口開墾荒田先放一邊去,賦稅又不會增加,人口增加的好處知州拿大頭,以曹克明的態度,徐平沒心情伺候他。看來還是要在工商業上想辦法了,徐平首先想到的就是釀白酒。邕州瘴氣重,按後世經驗應該是白酒的理想銷售地區,多少年後山區少數民族還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不知不覺,徐平胡思亂想這些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通判廳裏點起了幾枝大蠟燭,準備挑燈繼續辦公。

李孔目走上前來恭聲道:“上官,準備開飯了。”

徐平哦了一聲,站起身來但個懶腰,走出了廳門。

院子裏,秀秀和高大全帶著幾個兵士正在給一眾加班的公吏打飯,這是徐平按他前世的習慣建了個小食堂,夥食費他自己掏腰包。因為與曹克明鬥氣,徐平這些日子不從公使庫支錢,這些加班補助便也落在了自己身上。當然他也可以讓公吏自己回去找地方吃飯,吃過了再來上班,那就不如現在這樣花幾個小錢籠絡人心了。

公吏們打過了飯,徐平才在一邊樹下的石桌上坐下,秀秀端了兩個小菜上來,都是本地的特色,旁邊還有一小壺酒。

吃著飯,徐平問秀秀:“怎麽樣,這些日子還過得慣?”

“也還好,各色瓜果換著花樣天天也吃不完。就是每天買菜要出城,實在是累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