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遇仙樓

陳老實和喬大頭肩並著肩蹲在遇仙樓外,看著前邊不遠處河裏偶爾駛過的小船,悶聲悶氣地道:“又是上元節啦——”

喬大頭伸了伸脖子,看看路兩邊樹上掛著的燈籠道:“燃燈哩!”

說完,兩人縮了縮身子,靠在身後的墻上,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們。

身後的遇仙樓早已破敗不堪,只有精雕細琢的門窗還在訴說著往日的繁華。早已不知多少年前,一位從京城裏貶來的官員追慕京城裏的時光,在邊遠的邕州城裏建起了這座仿東京遇仙樓的酒樓,一樣的名字,就連賣的公使庫裏的酒也是一樣叫“玉液”。酒樓剛開張的那些年月,這裏是邕州城裏最熱鬧的地方,每月在這裏吃上幾次酒才能稱上邕州有名有姓的員外。

酒樓如同人一樣,也會慢慢地衰老。本地人把玉液酒的釀法學了去,一家一家新的酒樓開起來,遇仙樓慢慢地老去。後來的長官不擅經營,公使酒庫裏再也沒有了酒,三十年前遇仙樓終於壽終正寢,只剩下了這破敗的樓房,杵在邕州城最繁華的地段,回憶著往日的時光。

陳老實本是作為禁軍調來邕州,歲月流逝,他也一天天衰老,禁軍揀汰下來作了廂軍,最後被打發過來看守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喬大頭是陳老實禁軍中老兄弟的孩子,老兄弟不服嶺南水土,在喬大頭五歲的時候撒手西去,本地討的渾家不知去向,由陳老實一手養大。等到喬大頭成年,陳老實托人把他補在本州雜役廂軍裏,與自己作個伴。

每天他們就蹲在遇仙樓外,看著路上的人群川流不息,看著嶺南的日頭日復一日地升起又落起,偶爾回憶起年輕時在中原的時光。

喬大頭用手肘捅了捅陳老實,撇撇嘴道:“官人來啦。”

陳老實轉過頭,看見路上一個年輕的官人帶著兩個兵士向自己走來,身後跟著公使庫白幹辦,帶著一個公吏亦步亦趨。

轉過頭來,陳老實漫不經心地道:“又換官人啦。”

徐平終於有空閑,帶著高大全和譚虎,與主管公使庫的白幹辦來看遇仙樓。他要釀酒補貼費用,自然先要把原有資產盤點一下,公使庫在繁華地段竟然還有一座酒樓,倒是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樣的優質房產一直沒有出租出去,放著慢慢敗壞,也可見前幾任知州通判對公有資產的經營多麽不上心。

到了樓前,蹲在地上的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廂兵只是看了徐平一眼,便依然蹲在那裏看街景,毫無起身的意思,想來平時憊懶慣了。

白幹辦臉上掛不住,搶上前來對陳老實喊道:“陳老實,這是本州新任通判,前來檢點酒樓。你不起來迎接,是要找板子打嗎?!”

喬大頭縮了縮脖子,對陳老實道:“幹辦要打板子哩!”

“打唄。”陳老實依然漫不經心的樣子。

徐平無耐地搖了搖頭。廂軍隊伍龐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類別。補充禁軍可以征戰的,以每指揮五百人左右為單位,都有番號,邕州有靜江和新招靜江兩指揮,一千多人,已經全部被曹知州帶走駐防邕州屬下五寨。還有一種是正規一點的役兵,也有番號。剩下的就是雜役廂軍,沒有番號,雖然掛著軍隊的名字,實際卻做著雜役的工作。

北宋的禁軍基本全是北方人,九成也都駐紮在北方,廣大的長江以南地區全靠廂軍維持秩序,地位比北方的廂軍要高一些。但雜役廂軍從不教閱,也不指望他們打仗,實際是官方的仆人,素質可想而知了。

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懼之?這兩個廂軍跟乞丐一樣,一副生無所戀的樣子,白幹辦嚇唬他們有什麽用?打死還省了燒埋錢,他們怎麽會怕呢。

看了看破敗不堪的遇仙樓,徐平問蹲著的陳老實:“你們在這裏看了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陳老實道:“我們在這看了十多年啦,怎麽會一直是這個樣子?這樓房一天比一天朽啦,再過幾年都不能給我們爺倆遮風擋雨嘍。”

看著陳老實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徐平甚是無語。聽他說話不像本地人,便問道:“你老家哪裏?聽起來不是本地人。”

陳老實道:“我們爺倆河東晉州人啊,太宗皇帝征討交趾,回軍時我們便留在了邕州,一晃四十多年嘍。老了,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

喬大頭一邊小聲道:“我是本地出生的,算是本地人。我阿爹才是晉州人,他死了都三十多年了。”

原來是當年太宗征交趾時留下來的老兵,徐平看著他們,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滋味。宋初的幾任皇帝都有收復交趾,郡縣其地的意思,太宗太平興國五年乘交趾內亂,出兵討伐,先勝後敗,數萬大軍大多葬身嶺南。這些老兵見慣了生死,早已經榮辱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