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根源

明白是明白了,但新茶法到底應該怎樣,每個人心裏都在掂量。太宗年間開始實行沿邊入中,雖然支持的官員列出了種種好處,反對的一樣還是提出了可能發生的弊端。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每個人都知道這制度有利有弊。不過由於時代的限制,他們只能有定性的估計,卻無法定量,利大弊大根本搞不清楚,就這麽一直沿用了下來。

按照前世的歷史知識,徐平知道現在是改革茶法難得的時間窗口,如果再過幾年,西北跟黨項的戰爭打起來,想改也沒有機會了。

崇政殿裏的氣氛有些沉悶,大家都在低頭思索,沒有說話。徐平把數據擺出來,實際上就從根本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不管是“三說法”還是“現錢法”,這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先前想好的說詞,再也說不出口。就像先前徐平說三年無一石糧入陜西,從根子上就否定了沿邊入中法,再否定茶法,整個與邊疆有關的財政系統已經搖搖欲墜。

這牽扯到的實在太多,哪個敢亂說話?寇瑊平時與徐平多有討論,心裏大致有個輪廓,不過他現在策略是站在徐平身後,徐平能夠起來,他自己就有前程。

正在這個當口,一直沉默不語的呂夷簡突然開口:“徐平,那依你的意思,現在茶法是要改還是不改?”

此時徐平已經占了上風,看著呂夷簡道:“自然是要改的,相公認為呢?”

呂夷簡點點頭:“積弊已深,不得不改。這樣吧,新茶法還是著李咨主持,按他先前所說先除了這幾年的陳弊。對於以後的茶法,三司先議,政事堂議定之後再作定論。”

張士遜看看呂夷簡,又看看坐在上首的皇上趙禎,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先前是不讓徐平說話,現在說完了也挺熱鬧的,怎麽又回到原點了?呂夷簡是個什麽意思?這樣處理徐平能服氣?皇上能同意?不過今天他已經出醜,終於不敢出頭了。

黑板前的徐平笑了笑,向呂夷簡拱手:“相公說的是,茶法還是要先改。不過以後的茶法我這裏已經有了底案,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說出來請諸位大臣指教。”

呂夷簡沉聲道:“也好,你說一說,那便就在這裏議。”

見徐平竟然欣然同意,張士遜驚得眼珠子差點鼓出來。再看看周圍眾人,章得象自然站在呂夷簡一邊,可就連平時與呂夷簡不對付的蔡齊都面色平靜,他心裏愈加郁悶。

其實事情很簡單,徐平從根子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那麽不管他有什麽建議,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而已經討論到這個程度了,那暫時措施還是用李咨的新法,徐平的意見要從長計議,慢慢一步一步地把茶法改過來。

呂夷簡多年執掌中書,對這個道理自然明白,就是蔡齊等人也在計司系統摸爬滾打多年,呂夷簡一說他們就理解了意思。只有張士遜幾人,對整個財政系統根本沒有概念,總是從黨派個人的利益關系去考慮問題,才會覺得糊塗。

這種國家大政,當然是有臨時措施,然後才是長遠之計。以茶法牽涉之廣,從根子上改變哪裏是一年兩年能夠完成的事情。在實際事務上,張士遜差呂夷簡不是一點半點。

徐平理了理思路,決定還是從邕州的茶園講起。

“國家法制,茶惟有川峽四路和廣南地區不榷,許民間自由買賣。邕州地處嶺南,原先地廣人稀,且多是土人,不入國家編戶。山中自古有茶樹,卻一直沒有人制茶販賣。天聖年間,我通判邕州,才引導土人種茶,於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

說到這裏,徐平看了看殿中放著的幾籠邕州茶,提高聲音道:“邕州一地,去年官府入茶利二十八萬貫有余。而諸位都知道,同是去年,東南茶場全部加起來,官府得利也不過一萬貫多點,這還不包括與茶有關的官吏薪俸,不包括運茶廂軍的口食。也就是說,實際上東南茶場從去年開始,就已經無利圖。”

這一點徐平前面圖表裏列得清楚,大家也都沒有異議。東南茶場現在官府已經沒有利潤,李咨也提起過,所以茶法不得不改。

徐平又道:“東南茶場沒有茶利,現在所剩的,惟有指望商人得了厚利,能夠幫著朝廷向陜西運輸糧草。可實際情況是,陜西這幾年也沒有糧食進入,全靠的是盤剝本地民戶來充入中糧草。也就是說,朝廷讓出了整個東南茶場的茶利,也不過是換來在陜西沒有加賦稅,而借商賈豪強之手來做了這件事而已。”

徐平把這話說破才是真的讓很多人擡不起頭來,這個年代,凡是有官員提出要改變某種制度,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民不加賦而用自足”,聽起來真是利國利民。實際情況則是不加賦而轉交給商人豪強之手,比加賦為害更烈。道理很簡單,官府經營哪怕是沒有利潤甚至是稍微賠錢為了民生也會經營下去,而沒了利潤哪個商人會幹?官府加賦自然會有地方豪強向下層民戶轉移,可豪強一樣會與商人勾結起來獲取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