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此一策,可安天下(中)(第2/3頁)

顯而易見,只要把荀子的大同社會這一儒家的理念廢掉,改為滿足君王之類統治者的欲望,限制被統治者的欲望,被統者的思想和行為一切都要為統治者服務,便就是法家。

而孟子講的專注於修自身,內聖而外王,則就向道家和墨家靠攏了。

有宋一朝,北宋時主要的爭論在尊孟還是尊荀。與徐平前世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尊孟的是改革派,以王安石為代表,包括在他之前的範仲淹。而尊荀的,則是保守派,以司馬光為代表。其中又有最大規模的中間派,有既不尊孟也不尊荀的,又有雖然尊孟但卻與王安石無論如何也說不到一塊去的。徐平前世學到的印象是王安石講理財,與法家頗有相合之處,與這個年代的思想實際上完全相反。

靖康之變,由於當時主政的是新黨,王安石的新學受到致命的打擊,尊荀和尊孟開始溶合,矛盾不再那麽尖銳了。孟子的官方地位上升,荀子的思想卻深入人心,孟皮荀骨開始初露端倪。此時思想爭論的主流,慢慢轉到了事功學派和理學上面。隨著宋的滅亡,講克己復禮、存天理滅人欲,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的理學最終勝利。人欲滅了才能存住天理,則人欲當然是惡的,而又講天理自在人心,要先修身,又留了孟子的皮。當然,這一思想在韓愈提出性情不同時就已經有了端倪,所以後來高舉韓愈大旗的歐陽修認為“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惡不必究也”,被後人譏誚。

不管是北宋講“三不畏”的改革變法派,還是南宋以葉適和陳亮為代表的延續王安石的“為天下國家之用”的浙東事功學派,重要的思想源流都來自於李覯。

李覯主張人性無善惡,人欲與天理相統一,沒有對立的關系。從這一點上,重新講解儒家的核心“禮”,由此理財、事功等等都是當然之義,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

理清了這個思想源流,便就明白了李覯對徐平的改革培植理論根基的重要性。沒有李覯的人欲與天理相統一,勞動創造財富便就沒有了思想基礎,改革失去了正當性。如果人欲帶來的是惡果,那滿足人的欲望的財富也就是惡的,越多越對天下無用。

“公利本於私利,而用於萬民,故曰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

王曾在這句話下劃了一條線,擡起頭,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額頭。

義利之辨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這一步跨不過去,改革就會起無數紛爭,一不小心就會半路夭折。這句話對徐平新政的意義,便就如他前世的那句“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被廣泛接受了,改革就有了正義性。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真正被認可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他的前世可能一萬個人都能脫口而出,但這句話怎麽與原來的體系相結合,與理論體系方方面面各種各樣的理論纏繞,一萬個人中也未必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到了每個人都能理所當然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背後有無數人付出了心血,改革就無人可擋了。

王曾和呂夷簡單這一代人,還是在主張清靜無為的政治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如王曾的嶽父被稱為“聖相”的李沆,便就說宰相為政最要是不改祖宗之法。王曾的仕途也一如他的嶽父,波瀾不驚,沒有大起大落,但在每一個位子上幾乎都做到了最好。然而這一生平平奇的宰相李沆,史書評其“正大光明”,王旦稱其為聖人,宋真宗認為他忠良純厚,始終如一,真長者。王曾頗有嶽父的風格,然而到了現在,他卻知道天下不得不變了。

就連這個時候還飛揚跳脫的歐陽修,都知道說“凡物極而不變則弊,變則通”“物無不變,變無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王曾怎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變是要變,關鍵是怎麽去變。沒頭蒼蠅一樣亂來,胡搞一氣,那還不如老實守成,變不如不變。徐平能夠帶人說明白“謀公利為天下之大義”,從義利之辨中跳出來,在王曾的眼裏,已經有了談變革的資格。

把桌子上的燈調亮,王曾繼續埋頭讀桌上的《富國安民策》。京西路去年的新政,身為宰相的王曾自然是清楚的,甚至大多數條款他都能如數家珍。但為什麽采取這樣的變革措施,背後有怎樣的考慮,王曾就不清楚了。這樣的國家大事,他相信徐平必然是有系統的考慮,不可能如頑童一般,想出來一件就做一件。

現在細讀《富國安民策》,跟自己印象中的京西路的變革舉措一一對應,王曾慢慢開始把脈絡理清楚。為什麽大量的變革都是圍繞著棉布來展開?原來是因為棉花可以規模化種植,棉布可以工廠化生產,布匹又是衣食住行中百姓所必需。

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糧食是不能夠作為商品的。保證百姓的必需物資是政權的當然責任,因為你不得不用,所以我要用這個來賺錢是不可以的,這樣做是亡國之道。食鹽專賣,大家都當成是收稅,而不是作為商品賺取利潤,不可跟普通的商業買賣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