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有一種態度叫沉默

趙禎夜不能寐,在天章閣裏或坐或站,神色嚴肅,好似擔著千斤重擔一般。

案幾上是徐平的奏章,這麽多年,趙禎從來沒見過徐平上過這種奏章。最邊上的一份是徐平手書的《出師表》。作為皇帝,趙禎雖然不知道一百年後,有一位統兵大將,也喜歡手書《出師表》,但卻知道徐平這樣做的含義。

群臣大儒天天喊著接韓愈旗幟,要與漢亡之後的文化做切割,怎麽可能不影響到軍事政策方面。諸葛亮的身份,恰恰是最後一位有能力,有魄力,忠於漢室的大人物。他的一生為挽天傾,延漢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統大軍北伐。

嶽飛還只是要北伐,手書《出師表》的政治意義尚不明顯。現在的徐平卻是以文臣統大軍在西北,用著川蜀的兵,做著諸葛丞相的事。現在手書一份《出師表》來,所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趙禎一生別的事不行,就是善於做皇帝,豈能意會不了。

明白了,趙禎就要做出選擇。這個選擇不容易做,徐平覺得千難萬險,趙禎猶有過之。

如果是在太祖時候提出這個意思,太祖會覺得是胡扯。到了太宗的時候,太宗會覺得猶豫難決。到了真宗,他會觀望。而到了趙禎這個時候,選擇的方向其實已經出來了,只是難下決心。條件還不成熟,解決的手段還沒有找到,這個決心不好下。

大宋崇文,趙禎這些要繼皇位的人,從小就受到最好的教育。自懂事起,便由精選出來的文臣大儒言傳身教,價值取向是被確定了的。不過大宋是以軍立國,當時擁立太祖的那些人要酬功。幾位大將可以杯酒釋兵權,他們說得明白,不管是從軍打仗,還是在朝裏做大官,為的不過是錢財富貴,給了他們就好了。

五代廢立是常事,不能跟其他朝代比,把大將安撫好了,兵也要養起來。初立國時還好,就是那麽多兵,滅各國又一下多了那麽多錢財、土地、人口,養起來輕松自如。但隨著時間過去,養起來的禁軍越來越不能打,費的財力還越來越多,國家已經力不從心了。

養兵是不得已,在北宋真宗到神宗幾位皇帝看來,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重新確立國家制度是最好的。而真正試圖動手的,是從歷史上的仁宗開始,不過他只是淺輒止而已。

宋朝文官有強烈的漢化傾向,重續漢祚是他們的一種價值追求。統兵武將手錄《出師表》是一種政治表達,民間盛行《說三分》說明了一種社會大眾的立場,尊劉抑曹是對續漢祚未成的蜀漢的惋惜。文臣的言論,如歷史上的文彥博對神宗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這種價值體系的一部分。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用階級立場之外的另一種解釋,就追到了漢朝。當然不是說文彥博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階級立場的成分,而是他不是有意識地強調階級立場。那個時候的人沒有這種階級自覺,他是有意識地用這句話表達自己的政治態度。

漢太祖劉邦平定天下之後,於高皇帝十一年頒下求賢詔:“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列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第二年又布告天下:“與天下之豪士賢士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

宋人沒有後世的階級自覺,即使表達了階級立場,也是無意為之。不可能在那個年代用這種話,表達地主階級對自己階級立場認識多麽清楚,有這種意識,就嚇人了。文彥博用這句話,是向神宗表達政治立場。天下豪士隨著世家大族消亡已經煙消雲散,那麽追漢太祖之言,現在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同意不同意?文官集團要續漢祚,同意不同意?

從仁宗到神宗,他們的行動已經說明了他們的立場,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手段。

對於趙禎來說,他難的不是站不站到徐平一邊,而是擔心徐平能不能做到?如果徐平只是誇海口,做不到的話,那麽最後結果是趙禎所不能接受的。自己生死且不說,即使失敗趙禎可能還是可以做皇帝,只是會被逼向另一個立場。天下卻會再入五代亂世,大宋又會成為另一個地盤大了一些的短命王朝。

文官集團要續漢祚,文士大儒要續大漢道統,這是一個大的方向。但在他們內部,續出來的漢祚是個什麽樣子,誰才是續出來的道統的正統,先就爭得一塌糊塗,有的時候能把狗腦子打出來。皇帝首先要考慮的是長治久安,文官爭得越厲害,皇帝越心灰意冷。

此時徐平在文官集團內部都還沒有一統天下,讓趙禎表態是強人所難。不過除了公開表態之外,還有一種態度叫沉默,徐平需要的也是趙禎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