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問道

沉默了一會,趙禎端起茶來輕啜幾口。放下碗,看著徐平,緩緩地問道:“你我君臣相得,甚是難得。當初你登進士第,朕臨軒唱名的時候,突然間天現瑞光。宰相張知白賀朕得人,天下必將因你而興。到如今十五年矣!你在朝廷掌三司,天下錢糧不缺,出外統兵為大帥,一戰滅交趾,再戰滅黨項,回京前敗契丹於雲中。文事武事完足,張知白當日之言,於今已經一一應驗。現在召你回朝,雖為次相,朕實以天下事付你!人言天下興衰決於宰相,本朝相位至重,國家興亡皆系於此。宰相以道佐人主,你可教我聖人之道?”

徐平捧笏,低頭斂目,沉聲道:“臣聞聖人之道,百姓安樂,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趙禎語帶不悅,一字一頓地道:“我問你聖人之道,以求治世,誠心實意!”

徐平神色不動,道:“臣答陛下所問,一本正經,並無虛言!”

趙禎看著徐平,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既如此,該如何達致聖人之道?”

“臣在隴右軍中,天都山一戰之前,與軍中的士子閑談,他們曾經問臣之學。臣以君子、仁、義對之。此非士子一時閑談,而是治國之道。”

仁義是這個年代的政治正確,趙禎聽了,肅然端坐:“這番議論朕也聽士人提過,只是一直不知究竟,難窺全貌。宰相從容講來,願聞其詳。”

徐平起身捧笏:“古今賢者探治亂之源,辨人之性情,述仁義道德,達天理人欲。有講人欲害天理,故要存天理,滅人欲。有講人欲是一切根本,我心即天理。臣以為,人生於世間,父母精血所誕。要生則要有食物果腹,要繁衍後人故有色之娛,知羞恥故有衣物遮體。此人欲也,人生而有之,不從則難以存活,族群無以繁衍,實未知其惡。人生於天地之間,必本於地氣風俗,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草原上就只能放牧牛羊。地氣乃天理所化,是故知,人必從於天理也。”

“物有陰陽,人有天理人欲之兩面,此理之常也。既非人是天理所化,亦非人依人欲才立於世間,而是這本就是人之陰陽,不可偏廢。一陰一陽謂之道,孤陰則不長,獨陽則不生,必陰陽相濟,才達治世。要達聖人之道,便需從這天理人欲中去尋。”

講到這裏,徐平捧笏,用眼角的余光靜靜地看著趙禎。這是一切立論的根本,如果趙禎在這裏不同意,後面的內容,要展開去講就難了。人性善惡,自私還是無私,利己還是利人,放在意識形態系統裏,都是不是一句簡單的話。

社會的道德判斷,政權的政治結構,都要從最根本的地方講起。從人性生發,後面還有分叉,會演化出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有的接近,有的大相徑庭,還有的截然相對。不能把意識形態最關鍵的節點統一,則後面的施政就會引起激烈爭論,難以被認可。

人是社會動物,先有人的生物特性,再有人的社會性。否認人的生物特性,從社會性去構建人的本性,會導致非常大的麻煩。極端的資本主義者從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一需求出發,去反推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極端的公有主義者,從認為私有財產終將被消滅出發,去反推人無私,都會讓社會得病。人性的限制在將來會不會變得無關緊要,徐平並不知道,他沒有生在達致那個階段的社會裏。但現在,人的這一特性缺一不可。從存天理滅人欲,再到放縱欲望,這不只是社會現象,更有內在的思想脈絡。

沉思良久,趙禎點頭道:“宰相所言,朕以為,天理存於人欲當中,人欲當中亦含著天理。天理與人欲雖分為二,實則合一,所謂陰陽太極之道,此之謂也。”

徐平出了一口氣,捧笏躬身行禮:“陛下見識精深,確是如此。只是陰陽太極,雖曰合一,但太極就是太極,陰就是陰,陽就是陽。雖曰有分,望之則如一。雖望之如一,實則陰陽相合是太極,太極內含著陰陽,此為易之道。”

趙禎緩緩點了點頭:“你在隴右作戰數年,沒想到學業不輟,兼及易理。”

徐平不能在這個問題深入下去,易理他並不精通,只是取了於自己有用的部分,來說明這一套理論而已。趙禎從小就被明師教導,深入探討必然露怯。講經義,自然有詞臣經筵講官陪著趙禎去研究,自己一個宰相不是做那個的。

“人生於天地之間,而長於人群。人人都有天理人欲,天理或相合,而人欲不合,必有相處之道。所謂君子、仁、義,即人相處之道,亦為治國所本。”

趙禎問道:“何為君子?願聞其詳。”

“君子何義,臣難以盡言,如天上北辰。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此其謂也。臣只知君子之行,《論語》一書,論之甚詳。詳其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也。君子求諸己是也。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廢言亦是也。之於天下,無適也,無莫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聰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