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問道(第2/3頁)

“此為真讀夫子之書者也。”趙禎點頭,“宰相坐。坐而論道,古禮。”

徐平謝過,坐回位子上。到了這一步得到趙禎認可,已經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氣。

請過茶,趙禎又問:“士大夫當遵君子之行,人君亦當守君子之行,此無疑義。然以仁義治國,漢行之,雖有文治武功,終不免敗亡。敢問宰相,漢亡是失仁義之故與?”

徐平捧笏:“回陛下,聖人之道猶如君子之於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卻又非全歸於仁義者。失天下,必失仁義,此無可疑。仁義一時之失,未必就會致天下敗亡,此有挽一時失仁義之術而已。有挽天之術,而曰天下不必本於仁義,是匹夫之見。不行仁義,縱能一時挽天傾,終不能長久。是故,天下之治終究歸於行仁義。仁義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時之用,講仁義之用,則未過儒門門檻。”

至漢朝中原漢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統,天下之民皆稱為漢人,而不再稱秦人、楚人,齊人、燕人。漢儒的大一統本於天命,雖然後人說是編造出來愚弄下層的,但實際上當時從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尤其信這一套。從魏晉到隋唐,天命之說已經難以為繼,避於江南的中原正統終不能光復天下,殘民者昌,佑民者殃。

到宋朝儒學再興,天命說被放棄,宋儒改以公天下、查治亂的正統說來代替。從古文運動到疑傳惑經,再到六經注我,都是這一體系的一部分。然而宋儒的努力,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被蒙古所滅,中原陸沉的結果。這些努力,實際上隨著宋朝的滅亡就離去了。

歷史不能假設,認為宋朝不滅會如何,實際上宋朝出現這種思潮,從皇帝到士大夫都願意做出讓步,正是因為有巨大的外部威脅。沒有外部威脅,內部矛盾就會轉趨激烈,皇帝和士大夫相攜相讓的局面也不會出現。

宋亡之後是元,明滅元,之後又被清滅。清末正統論再次被拿出來鞭屍,從梁啟超到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從破正統論入手,打破漢族的文化一元,中原一統,又是後話。

文武完足,徐平立下如此大功,來任宰相要職,比其他權相更顯眼,會不會引起趙禎猜忌,甚至下毒手?想多了,是把歷史的特例當成了通例。實際上兩宋三百余年,並沒有因為宰相威望過重,權力太大而讓皇帝下毒手的。哪怕是宋太宗時期規矩未立,那時的權相趙普甚至插手皇太子之爭,最後也沒怎麽樣。一時失寵外貶是有,最後恩遇不失,安然去世,身後得享哀榮。

有這種想法,根本上還是沒有認識到宋朝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並不是一句籠絡人心的虛言,而是整個政權的根本。在這種政治結構下,權力再大的宰相,也無法威脅到皇位。而再是猜忌心重、專權獨斷的皇帝,也不會對宰相下手,不然天下根本動搖。

宋朝的皇權與相權,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雙方之間不是你多我少,除了極個別的權相,大多數時候是相權加強,皇權隨之加強。不認識到這一點,徐平怎麽敢來做這個改革的宰相?再是大公無私,也得先為自己和家人考慮。

講善猜忌,刻薄寡恩,手段毒辣,甚至是勤政,宋太宗都不下於清朝皇帝雍正。但雍正朝殺得人頭滾滾,太宗朝的趙普哪怕卷入太子之爭,最後落敗,也能安然離世。

問道於宰相,施政於天下,徐平只有向趙禎講明白了自己的施政根本,獲得了他的認同,才能推行強有力的改革。改革成功,取得成效,徐平有功,趙禎有德,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徐平的功,遠不能威脅趙禎皇帝之德,實際上是大大穩固了他的皇位。

講過了人性,接下來,徐平要結合這一套意識形態,講自己要如何施政了。

只有把意識形態、政治結構與具體施政打通,才能推行一場順利的改革。至於這場改革會觸動誰的利益,誰倒黴,誰得利,其實不用想太多。能夠影響到改革的官員,並不會像到菜市場買菜一樣,斤斤計較自己得了多少利益,失去了多少利益,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根本就算不清個人的利益得失。真正讓他們拼爭到底的,是意識形態的差別。

把改革的成敗說成哪派人屁股坐在哪邊,是回避意識形態,隨手給出的一個解釋。

歷史上數十年之後的熙寧變法說明了這一點,千年之後的改革也說明了這一點。在歷史洪流面前,個人利益其實沒有那麽重要。

不管具體鬥爭的手段如何,能在思想上包容反對者,互相提攜,互相糾偏,改革中就能取改革者和反對者的上限。而如果你死我活,形成黨爭,就會取雙方的下限。

關鍵在思想的碰撞,而是不鬥爭的手段。哪怕雙方火並,戰場上打生打死,做到了思想上的包容,就能取得一個好的結果。而如果思想上不包容,哪怕是雙方客客氣氣,溫良恭謙讓,一樣會取出雙方的下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