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治術(一)(第2/2頁)

古代斷案,由父母官坐高堂,下面小民擊鼓告狀這種事情,可以出現在很多朝代,惟獨不能出現在宋代。宋代的獄訟主要集中在州一級,下面縣一級只能斷小案,上面的路提刑只是復核。而州一級,分司比較完善,從程序上已經類似於徐平前世的公檢法。

這種制度的形成與完善,是宋朝統治者比較得意的善政。徐平選擇從這裏開頭,是讓趙禎能夠順利接受自己的說辭。講仁義,只是一種政理朝政的方法,並不涉及好與壞。

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於稼穡,臣請從稼穡講起。”

趙禎道:“如今天下,耕者無尺寸之田,富者田連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過於此。前些日子李覯、歐陽修諸人都上書要朝廷平土,議者以為難行,不了了之。你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畫的三個圈裏分別填上賦稅、租息、口糧種子,道:“田土所出,於力耕之農夫而言,無非如此三份。朝廷賦稅是一份;口糧、種子是一份,這一份裏面,還要加上備災之用;租息之類是一份,這一份裏以租息為主,並不只包括租息。”

趙禎看了一會,指著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余!”

“是啊,租息是多余。然天地初生,人雜於群獸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獵鹿豖魚鱉而補,昏昏然不知歲月。至以草為谷,馴豖犬以養之,聖人出焉。初耕田,無犁無鏵,一夫縱血汗流盡,猶不能使全家免饑餒之苦。至有犁鏵,除果腹之外,猶有多余,奉賦稅而成邦國。至鐵器大行,果腹之余,猶可備宰荒。牛耕與鐵器並行,備荒之余,年年猶有剩余之糧米。兼田有沃土貧瘠之別,有人家余糧多,有人家難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趙禎睜大了眼睛,聽罷過了好一會,才道:“此韓非、荀卿多論之,果有此事?”

徐平道:“自三代至如今,典籍俱在,有何可疑?非止韓非、荀卿,柳河東亦如此說。”

中國文明一個特殊的地方,就是雖然有神話時代,但神話時代不只有神話。人類怎麽從原始社會走出來,到部落時代,到封建,到國家,記載是不曾中斷的。從先秦諸子,到韓愈和柳宗完,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描述就是如此。中國沒有從猿到人的進化論,但卻一直有從原始社會到文明社會的進化論,這一點跟世界的大多數地方不一樣。

趙禎說租息多余,是因為對於政權來說,大多數朝代的主流意識就是這樣認為的。政權代表了統治階級的利益,卻並不認為剝削是合理的,租息不應該存在,存在只是因為沒有辦法消滅而已。如果拿掉了租息這個不合理的財富分配,耕者自食備荒之余,全部上交朝廷,自然也就由朝廷負責耕者的一切。

換一種說法,這就是以農業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社會。從王莽到王安石,很多改革措施裏能找到社會主義的影子,或者叫作國家資本主義的影子,並不偶然。

來到這樣的時代,特別是在漢朝和宋朝,跟統治者講社會主義的道理,並不會被當成異類。如果你真能做到,最可能的是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就連最高統治者,都會為你撐腰。同樣的,你講資本主義,只要能夠做到了,一樣可以得到支持。關鍵不在你講什麽樣的生產關系,而在於你能不能把生產力發展得適合這樣的生產關系。

惟一的問題,是真地做不到,除非帶著傳送門,從另一個位面應有盡有的輸入到這個世界源源不斷的物資。徐平沒有,那就只能立足於實際,進行階級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