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治術(五)(第2/3頁)

聽到這裏,趙禎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徐平說的奪,其實宋朝一直在做,鄉間的五等戶制即是,城廂除分戶等制外,還有無所不在的官營,然後令人指射,官府從中分工商業的利潤。這些手段,都是在從勢力之家手中奪取社會生產的剩余。

農業生產的剩余通過地租和利息到了剝削者手中,工業生產的剩余通過占有勞動者的剩余價者加上金融手段集中到剝削者手中,哪怕地主和資本家各個都是大善人,這種趨勢也不會逆轉。終有一天,剝削者侵占的就不再是剩余,而是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整個社會的危機必然會產生。更不要說,從剝削者中找善人實在不容易,要讓他們變成善人就更加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把剝削認為是天經地義,被剝削者做牛做馬,不但不會讓剝削者知足,反而會變本加厲。把社會分階層,把人分等,只是溫和手段,最後終將會退化到奴隸社會,從占有被剝削者的財產,到完全占有被剝削者的人,他們的一切。危機一旦到了剝削者開始向生存資料和生產資料下手的時候,如果政權不進行調整,會突然惡化,因為此時剝削者相互之間的爭奪會變得激烈,壓迫和剝削更加窮兇極惡。

政權出現,就是要改變這種社會退化的趨勢,在危機來臨的時候,進行調整。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攤開來說,就是剝削的手段和促進社會生產擴大的各種因素。生產力越發展,社會生產便就擴大,剝削手段開始從全部占有奴隸的一切,變成了通過地租和利息。進入工業社會,變成了占有剩余價值和使用金融手段。這是生產力決定了生產關系。而剝削者把社會生產的成果大部攫取到自己手中,最終開始吞噬生存和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就開始起反作用力了。不進則退,沒有革命和調和,退到奴隸社會也屬正常。

如果認為政權沒有調和性,則這種矛盾沖突最終是要通過暴力革命來解決。如果承認政權有調和性,則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變法和改革。

宋朝在巨大的財政壓力之下,對社會上剝削者中的最大多數,即勢力人家,一直進行著抑和奪。不然,為了養軍的龐大費用,整個社會早就民不聊生了。宋朝的問題是抑和奪之後,官方收了這些錢上來,沒有用於生產和生活,而是用在了養軍上面。養軍幾乎對生產沒有幫助,軍隊又不能真正保家衛國,更加不能開疆拓土,這些財富相當於白白扔掉了。

消費可以拉動經濟增長,那並不是絕對的。財富越集中,消費對經濟的拉動作用就越小。從奴隸主到莊園主,社會財富高度集中,社會前進的腳步緩慢無比。

隨著西北黨項的覆滅,對契丹的勝利,宋朝的生存壓力已經變小。而隨著三司場務帶起來的生產大發展,社會的財富在增加,講起來,現在應該是一個壓力較小的時刻。

如果徐平不進行改革,把省下來的錢和增加的財富引導到正確的方向去,接下來就會出現一場全民大狂歡。財政壓力減小,官營的很多產業再沒必要,會開放到社會上去,自然大多會流入勢力人家。

一方面是徐平靠著兩世知識指導著生產力突飛猛進,一面是接收了官營場務酒樓商鋪的勢力人家剝削能力大增,剝削烈度提高。當生產力前進跟不上剝削烈度的加深時,空前的社會危機即將到來。那個時候的徐平可能已經垂暮之年,也可能已經故去,危機將會算到他的頭上。這一世的辛苦操勞,為了天下和百姓的付出,換來的可能是身後罵名。

在社會危機之下,最大的可能是自己正確的做法被廢棄,自己摒棄的錯誤做法被撿起來認為是正確的,並依此指責自己這個禍國奸臣。天下再次陷入治亂循環,自己也成為了大奸佞,與趙禎的關系,一起長大的李璋,諸般種種,都會用來證明自己就是個佞臣。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人的身後名,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不管是革命者還是改革者,本就是一個很容易被得利者推出來背鍋的角色。商鞅如是,王安石如是,只要一個不小心,徐平自己也將如是。

為什麽在改革之前,徐平要把這些道理跟趙禎講得清楚明白?不但是要在意識形態上獲得他的認同,能夠得到堅定的支持,也是把話說在前面。為什麽這麽做,這麽做了有什麽後果,不這麽做有什麽後果。哪怕不顧及自己的身後名,不顧家族的興衰,還要顧及天下以後要發展,天下百姓不再受苦。

一個人活著,到了徐平這個地步,再去天天想自己賺多少錢,留給後代多少財富,這人做得就太沒意思了。不如就此歸隱田園,過自己的小日子好了。做皇帝,做宰相,都是要心懷天下的。沒有這份胸懷,何必來坐這個位子?徐平又不差這點俸祿,憑著他現在的功勞也足以榮耀一世。接了詔旨,來做這個宰相了,就要給世間一個比較長久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