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公事中沒有我覺得

政事堂,徐平與晏殊和章得象端坐,三位執政拱手行禮,分座議論朝政。

徐平道:“以後至午時,眾宰執到政事堂集議,用茶點。若無難決之事,午後各自休務歸家,諸位以為如何?此為常例,若有緊急大事,可以急召眾人來政事堂。”

眾人拱手:“謹依相公吩咐。”

晏殊道:“豐勝路範仲淹奏,西北事務繁多,在朝廷多有阻滯,甚是不便。他提出宰執中可否分出一人,專理西北事務。如此一來政令通暢,上下皆得其便。”

陳執中道:“我覺得,此議可行!”

徐平看了陳執中一眼,淡淡地道:“公事之中,沒有我覺得!各路事務,自有中書門下諸衙門處置。依制度而上奏,合於道理則行,不合道理則格。現在事有阻滯,是各衙門道理未通。政,就是當政者要正,學而能改則正。我初居相位,道德未立,其理未通,衙門理事心中有惑,至有阻礙。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定個章程,凡在京待制以上官員,每過多少天,聚集學為政。道理不辨不明,大家邊學邊辨,心中無惑才好理政!”

眾人沒想到徐平穿上公服真是一點面子不給,心中一凜,一齊拱手聽命。

徐平又道:“宰執對省事通治還是分治,自唐朝就有議論。雖然一直有人說眾宰執分治省事為便,卻終究不行,凡分治用不了多少時間必改回來。為何?”

“宰相當國,以什麽當國?以賢當國還是以能當國?對道理似解未解,自覺君子當政該信而無疑者,就以為當政者必選賢君子,選賢君子後當用之不疑。此想法大誤!宰執正位政事堂,非用其能也,用其賢也。理政當由各衙門依制度而行,宰執通其理。道理於政事中一以貫之,行於天下,去萬民對朝廷政事之惑。一人其賢終有道理不通之處,是以數位宰執共處政事堂,查漏補缺,集眾人之力而正宰相之位。朝廷理政之能,在中書門下諸衙門,非在宰執。若分治省事,是把中書分成幾衙門,政事堂名存而實亡!”

宰相是幹什麽的?確切地說,宰相不是處理朝政的,而是對朝政把關的。行政制度中的這最後一道關卡,就是要把政權的治國之理,徹底地貫通於全部制度和施政中。把秦漢時的丞相制度,改成多人執政的宰執集團,並不是為了分相權,也不是為了互相牽制,而是天命已經不被人民認同,執政者再由一個人向天命負責,已經難解人民對政治的惑了。

丞相制時,天下有災異,說明天對政權有意見,由宰相出來負責。或貶官罰俸,或者是直接換人,以應天變。在昭昭天命之下,如此做會獲得治下之民的心理認同,有凝聚力。

一個國家的政權性質由什麽來保證?靠著選舉制互相牽制?其實那只是部落遺風,並不是什麽先進的文化。現在北邊的契丹還在行柴冊禮,契丹皇帝是由世選制產生,凡有大事他們也是進行各世選諸侯的大集議。這是從部落直接進化到帝國的文明中,很多都會有的現象。徐平前世,很多人對政治不解其理,心中多有疑惑,至生心鬼,便請了洋人的制度來鎮自己的心鬼。凡是洋人的制度中有的,便高呼為神,覺得不可戰勝。從史書中看到契丹還存在著部落遺風,被心中的那尊洋神震懾,便就以為發現了什麽驚天大秘密,高呼為什麽大宋打不過契丹,人家契丹有著洋人那神一樣的傳統呢。

如果按照這樣的道理,那豈不是文明永遠打不過野蠻,大家返祖算了。

政治文明中,對政權有一套一以貫之的道理,合於這個道理的制度和施政,才能夠施行下去。從開始選人才的第一步,便就開始貫穿這套道理,一直到最後的行政措施。通過長處累月的政治行為,這套道理與人心相呼應,最後形成牢不可破的群體文明。

這就是徐平所說的,公事中,沒有我覺得。穿上公服為扮,按照道理定制度,定施政措施為演。在這個過程中,必須去除個人的想法,一切按照治國之理來進行。

範仲淹錯把聖賢政治當成了君子個人修行,在思想意識上,確實還沒有滿足做宰相的要求。歷史上他行慶歷新政,就是讓宰執分治省事,也就是一人管朝政的一塊,以此提高行政效率。如此做看似很美好,卻讓政事堂名存實亡,失去最後把關的作用。政治中沒有了一以貫之的治國之理,政治必然一片混亂,會迅速銷蝕政權的合法性。

慶歷新政失敗,後人歸於呂夷簡等保守派的打壓破壞,是在失去政治道理後,非要找忠臣奸臣。這個年代哪來的忠臣奸臣?個人操守或有不同,但只是各人正位或失職,非關忠臣奸臣的事。不明道理則惑,惑而不解疑心生暗鬼,把人的文明政治解成了鬼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