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念深情(第4/14頁)

石崇首先被押赴法場,此時他不知道潘嶽也已被捕。當他看到從遠處被押解而來的潘嶽時,愣住了,隨後長嘆一聲:“安仁!你也像我這樣嗎?!”

潘嶽默然良久,然後說:“確是白首同所歸。”

潘嶽的話讓石崇想起四年前的那個春天。

那是晉惠帝元康六年(公元306年),石崇在金谷園給朋友王詡送行,當時名士雲集。

賈謐的“二十四友”基本上都到齊了:潘嶽、左思、陸機、陸雲、歐陽建、劉琨、歐陽建……這是西晉最負盛名的一次聚會,跟東晉的蘭亭雅集(王羲之實有模仿金谷之會的意思)並稱雙璧。

金谷園在洛陽附近的金谷澗,石崇投入巨資,依山傍水地在這裏修建了一所花園式別墅,園中遍種修竹、果樹,又有山石、溪水,還養了一群群仙鶴與馬鹿。

花樹樓榭間,大家吟詩放歌,又有綠珠為大家起舞助興。後來,石崇把眾人作的詩篇合在一起,命名為《金谷詩集》,自己作了序: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監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遊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築,合載車中,道路並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

大家都寫了詩,潘嶽那首《金谷詩》是這樣寫的:

“王生和鼎實,石子鎮海沂。親友各言邁,中心悵有違。何以敘離思,攜手遊郊畿。朝發晉京陽,夕次金谷湄。回溪縈曲阻,峻阪路威夷。綠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濫泉龍鱗瀾,激波連珠揮。前庭樹沙棠,後園植烏椑。靈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飲至臨華沼,遷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顏,但愬杯行遲。揚桴撫靈鼓,簫管清且悲。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白首同歸。

石崇死了,潘嶽也死了,白首同歸。

石崇的富有,潘嶽的美貌,就此灰飛煙滅。

潘嶽死了,洛陽的姑娘們也已經青春不再;石崇死了,一個王朝也由此崩潰了。

司馬倫之亂,西晉名士損失慘重:張華、裴、石崇、潘嶽、歐陽建等人皆被殺。從文化和精神的角度說,名士是時代的星辰,但權力者卻是通天的黑手!這是秦專制時代以來士人所面臨的生存層面上的普遍困境,魏晉時代也不能逃脫,而悲傷、動蕩和殺戮的大幕才剛剛拉開。

一演就是三百年。

大家都死了,綠珠也隨清風去了。

一個平凡的小姑娘,跟隨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起殉葬於那個時代。

綠珠姓梁,廣西白州人,能歌善舞,當年石崇出使越南,遂得而北歸。石崇與綠珠的關系復雜,甚至有一點愛情。

五百多年後,晚唐詩人杜牧來到洛陽金谷園故地,曾經繁華的魏晉故園早已經荒蕪,詩人遙想往事,感慨萬千:“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又過了幾百年,明清之際的詩人吳偉業有詩雲:“金谷妝成愛細腰,避風台上五姝嬌。身輕好向君前死,一樹濃花到地消……”

華亭鶴唳

盧志於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於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劣,謝公以此定之。西晉末年,天下已亂,司馬家內部,各王爭鬥。

成都王司馬穎,一度在鄴城遙控洛陽的朝政。這一天,他幕府下的人們聚會,其謀主盧志(曾祖為東漢末年大儒盧植,來自範陽第一世家),問詩人陸機:“陸遜、陸抗是你什麽人?”

陸機臉色大變:“正如你和盧毓(盧志之祖父)、盧珽(盧志之父)的關系一樣!”

陸機的弟弟陸雲在現場。聽了哥哥的回答,他嚇得有些坐不住了。散場後,陸雲拉著哥哥的袍子說:“盧志是司馬穎的心腹,何至於到這種地步?也許他真的不知道詳情。”

陸機嚴肅地對弟弟說:“在三國時代,我們的父親、祖父是何等風雲人物?!祖父在彝陵之戰破劉備大軍七十萬!父親也為我東吳棟梁,名傳海內,誰人不知?!他盧志膽敢無禮,作此狂言!”

確實如此。

陸家是江東大族中的首席。

陸遜當年一把火燒了劉備的七百裏連營,雖然有些誇張,但事實是:彝陵之戰,劉備確實一敗塗地,死於白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