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五)

韓岡近距離地跟李憲打了照面,也沒覺得他有什麽特別。他身材比起王中正要健碩一點,相貌卻樸實得很。除了沒胡子外,李憲跟普通的官員幾乎沒有區別。

據說李憲在宮中有著數得著的箭術,很有些名氣。而他能得同管勾禦藥院,在天子面前也定然是極親近的內侍。但看他迫不及待要跟著王韶往古渭寨去,又毫無架子地跟韓岡拉著關系、大聲談笑,完全不見宣詔使臣應有的高傲。

王韶與韓岡對視了一眼,心中通透,這又是一個王中正。說實話,王韶和韓岡都不喜歡這些閹人,但只要能派上用場,卻沒有放過的道理。

王韶今次去古渭,已經不同往日。地位高了,名望漲了,一力反對他的幾人也被他逼著離開了。眼下的王韶正得聖眷,紅得發紫,出城送行的官員也便為數眾多。

而郭逵親自來送,也沒有出乎王韶和韓岡的預料。郭逵在寒暄了一陣之後,對王韶道:“過些日子,等秦州諸事安定,本帥亦要往古渭走走,看看子純的功勞。不知是否有打擾之嫌?”

王韶拱手笑道:“古渭本是秦州治下,太尉撥冗前來,如何能說打擾?古渭上下必灑掃內外,靜待玉趾。”

就算沒有這一問一答,依例郭逵也是要巡視秦鳳各處緊要邊寨,他是秦鳳經略使,朝廷也不會允許他一直坐在秦州城中。兩人這只是在互相表明自己的態度——郭逵表現了自己對王韶足夠的尊重,而王韶則也做了相應的回復。

至少在此時,兩人之間看不到任何裂痕,顯得很是融洽。

王韶僅是去近處的古渭,灑淚賦詩的場面也就沒有出現,秦州的官員還是很要臉面。喝過兩杯水酒,王韶、李憲便帶隊走了。

送行的官員目送著一行遠去,都回頭看著郭逵,只有他先回去,其他人才能走。

可郭逵卻不立刻上馬動身,反而叫著韓岡:“玉昆。”

在幾十道尖銳的目光中,韓岡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拱手行禮:“下官在。”

“陪本帥說說話。”郭逵丟下一句,轉身就走,韓岡拖後半步也跟了上去。

走在城門前寬闊的官道正中央,道路兩邊的空地上盡是避讓他的行人和車馬。一個人占據了四丈寬的要道,郭逵卻全無堵塞交通的自覺。

他沉默著向前走著,韓岡則亦步亦趨地追在後面。郭逵不說話,他也不開口。跟在四五丈後,是一群身著青綠的官員,也是不出一聲地跟著走,宛如一場沉默的行軍。

張守約今天也出來送王韶,他看著郭逵在前面踱著步子,也不知他什麽時候能走到城門下,便沒興趣跟著做傻瓜——他的身份也不懼郭逵能把他怎麽樣——便在路邊找了間小酒店坐下來。李信就跟在他旁邊,張守約讓店家送了點酒菜,李信便幫著斟酒,侍候他吃喝起來。

張守約蘸著醋,吃了兩塊白切羊肉。用筷尖指了指已經走了老遠的隊伍,問著李信:“你那表弟是怎麽回事,怎麽跟郭仲通搭上了?”

李信茫然無知,搖著頭:“小人不知。”

張守約不滿地瞟了李信一眼。他這個親信從來都是都是話不多,凡事絕不多說多問,守口如瓶,張守約也是看上了他這個性子,才把他從王韶處要來。就是因為李信可靠穩重,要不然張守約也不會才幾個月工夫,就這麽信任他,把他留在身邊做親衛。

但現在連表兄弟的事都推說不知,不管是不曾問過,還是明知卻不說,都讓張守約有些不高興,也有點懷疑李信是不是因為到現在還沒有官身,而在鬧脾氣。

他便又指著遠處的人群,很直率地試探道:“以李信你的武藝才幹,還有跟韓玉昆的關系,王舜臣的位置本應該是你的。”

“命數而已,各自憑緣。”李信信佛,對自己的失意並沒有半點怨言。

張守約在李信臉上沒有看到半點虛偽,看起來倒是真的不在意。這讓他感到有些愧疚來,道:“再等一陣,到了八九月,西賊肯定坐不住的。到時放你出去掙個功勞,省得外人說跟著我還不如跟著王韶。”

“謝鈐轄提拔。”李信跪下謝過,卻依然不多說一字。

“你呀,就是這點太過了。”張守約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吃喝起來。

韓岡則是跟著郭逵走了一陣,送別的地方不過是東門外一裏多地,走了幾步,城門就在眼前。

郭逵這時停住腳,擡頭眼睛定定地看著城門上的門額。過了一陣,他突然開口相問:“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紀一樣,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歲就已經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這麽多功勞,”郭逵淡淡笑了笑,側頭看了韓岡一眼,“玉昆你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