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一)

“總算是清凈了。”

張商英拿著一柄高麗折扇,在掌心輕輕打著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廂房中婉轉而唱,動人的歌聲從半開的窗戶中傳出樓外,而前些日子的嘈雜喧鬧,終於不再出現了。

前段時間,一個十三間樓,一個清風樓,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內們聚在一起談論天地自然的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詩社的形式而結社共論天地自然。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爭論起來,都讓酒樓中的其他客人不勝其擾。幾次上門,張商英都被隔壁的聲音聒噪得食不知味,今天終於是能安靜下來了。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門。但旁門左道畢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過。”

禁令一下,兩間酒樓中不見前些日子高談闊論的衙內們。不僅沒人談論千裏鏡和天文星象,就連顯微鏡也一並沒了人來談論。

蔡京與張商英對坐,蔡卞打橫相陪。蔡卞難得有一次與人共飲,張商英興致高昂,拉著蔡京和蔡卞兩兄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酒。

蔡京看似帶著酒意,舉杯邀張商英對飲而盡,“非是天覺,也無人能直言氣學之非。”

張商英哈哈地大笑,“說什麽格物致知,致知的結果倒成了玩物喪志。”

“韓岡所學不正,故而有如此結果。”蔡卞甚至有幾分期待,期待天子的用意不僅僅是在千裏鏡上,“今日在經筵上,天子也在說風俗不同,道德不一,國必難治,民必難安。”

“說得沒錯,正是這個道理!”張商英點著頭表示贊同。

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因而被安排在國子監中授課。在去年的太學案中,他僅僅是被風尾掃過,沒出什麽大婁子,也就連帶的受了點處罰。這一次,天子要在經筵上開講《字說》,便是很巧地就讓他出了頭。若是換做是蔡京上本,蔡卞想要得到崇政殿說書這個職位,可就沒那麽容易了。說起來蔡卞的運氣的確是讓人羨慕。

趙頊已經年過而立,在課業上並不打算花費太多的心神。經筵已經由初登基時的逐日講學,變成了隔一日開講一次。加之經筵官也有七八人之多的,蔡卞要不是正好是開講《字說》而被提拔起來的經筵官,半個多月才能夠輪到一次——雖說依然是讓無數朝臣艷羨,但畢竟比不上現在隔三岔五就面見天子的際遇。

“《字說》乃萬世不移的經典,故而得了天子看重。聖意如此,世人皆有共論,又有誰敢跟天子擰起來?”

蔡京並不認為王安石的《字說》能當得起蔡卞的評價。說起來《字說》解字,皆是以今字楷書為解。中心為忠,如心為恕,算是解得妙的。坡者土之皮,也勉強能說得通。但豺為才獸,熊者能獸,這樣的解釋,怎麽想都不對。

也不看看從古時到如今,這字形變了多少。蔡京是書法大家,大篆小篆漢隸,楷書行書草書,以及各種的變體,他都是得心應手,當然看得出來《字說》中最大的症結。

上古以六書造字,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可不是只有會意一條。形聲雖多兼會意,但不能偏到所有的形聲字都當成會意字來解釋。

但蔡京卻無意指出來,若有必要,為《字說》做注疏他都不會有問題。

“氣學這一次大敗虧輸,朝廷真的想有所振作,也沒有氣學的落腳點。”張商英輕搖著扇子,這一回上書合了天子的心思,對他來說,也絕對是一樁喜事。

“韓岡求勝心切。若是穩一點,也不會有今天的事。”

要想在朝中混出頭,就必須有自己的班底,而想有自己的班底,就要有足夠的名望。同樣的道理,學術上也一樣如此。韓岡他的功勞已經足以留名史冊,日後的宋史之上少不得有他的一篇列傳,但以蔡京對韓岡的認識,這一點還是滿足不了韓岡的。只是他太年輕,家世又缺乏底蘊,想要在各家的紛爭中脫身而上,將關中的子弟都招攬至門下,光憑防疫之術還是不夠的,學術上必須有成就。

“就是穩了又能如何?待介甫相公的《字說》遍傳天下,氣學也只能去找匠人和紈絝們做傳人了。”張商英望著窗外的街道,“這一份詔書,倒是便宜了軍器監。”

一輛馬車正從樓下經過,車邊的護衛明顯多於正常情況。昨日政事堂下了堂劄,著令開封府將收繳上來的千裏鏡,全都轉送去軍器監武庫。

清風樓離開封府不遠,對街的巷中就是府庫的正門,一車價值萬金的千裏鏡從府庫中出來,便是從清風樓前的正街上轉去軍器監中。

視線隨著馬車遠去,張商英唇邊的得意更加明顯。

蔡確當年彈劾王安石合了聖意,才幾年工夫,就已經做到了參知政事。張商英絕不認為自己會比蔡確差,兩府中不到十人的位置,他也有意在十幾二十年後占上其中的一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