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五)

稍稍安撫了幾位同僚,蹇周輔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這是蘇洵所說的為將之道。所謂“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盡管在韓岡、章惇的影響下,使得在樞密院和武學之中,對蘇洵這種書生之見嗤之以鼻——為將之道,首在廟算,在於戰前的糧秣、兵備和訓練,在於知己知彼,在與他們本身的專業素質,至於臨戰時的指揮,讓三軍安危系於一人的性格上,這卻是在軍事上要極力避免的情況。

但作為諸人之首的蹇周輔表現得如此沉穩,仿佛三軍有膽,讓其他幾位考官都安定下來。

很可能即將面對暴怒的韓岡,蹇周輔渾然不懼。

新黨、韓黨越是對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黃裳落榜,主因就是因為黃裳的觀點是氣學而非新學,那麽韓岡為此來非難的時候,王安石就必須維護自己。

這不以個人想法為轉移。

在兩家相爭的情況下,選擇一邊倒雖然有徹底開罪另一方的風險,但也必然會得到這一方最有力的維護。

只要王安石還想讓新學站在官學的位置上,否則他一避讓,氣學可就要趁勢而起了。像自己這種公開堅持新學的官員,事後若被韓岡打擊報復,王安石怎麽去維持新黨的人心?

而且韓岡如果要為黃裳張目,他怎麽面對韓絳、張璪?政事堂中的另外兩位所推薦的人選。同時王安石、章惇所舉薦的兩人悉數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觀。

重要的是,黃裳已經在閣試上被黜落,韓岡不論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們的結論。掄才大典之所以為世人所重,正是因為即便貴為宰輔,也不可能幹涉入選的名單。若韓岡今天開了頭,日後莫說制科,進士科也會成為宰輔逞其所欲的場所,有識之士,哪個不懼?

韓岡要將黃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確定的結果,必將惹來眾怒。難道他不想要他的名聲了嗎?縱使太後會左袒韓岡,也不可能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

蹇周輔笑著提起筆,經過了這一次閣試,自己如此旗幟鮮明地堅持新法,出判外路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一張狨座也近在眼前——事關推舉宰輔的選票,那種立場模糊不清的官員,又豈能比得上自己?

“磻翁,政事堂那邊又派人來了。”

一名同僚推門進來,臉色蒼白,後面跟進來的兩人,表情中同樣透著怯意。

“什麽事?”

蹇周輔放下了筆,語氣平靜無波。

“說是堂中的三位相公、參政請我等過去,有事相詢。”

領頭的一人說著,身子微微地發抖。縱然是在蹇周輔的堅持下賭了一把,希望以此求名,得到一幹新黨大佬的看重,但韓岡的憤怒傳來得如此快速,還是讓他渾身發冷。

蹇周輔輕輕的皺了皺眉。

閣試結束了,結果也呈交上去,作為考官的職責已經交卸,他們的身份又恢復到三館秘閣中的普通官員——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所組成的三館秘閣——而宰相韓絳,正是昭文館大學士兼監修國史。

頂頭上司相邀,過去還是不過去?

蹇周輔長身而起,神色淡然,“既然相公、參政有招,當然要去。韓相公和張參政推薦的兩位都過了,幸好韓參政推薦的人沒過,否則真當避嫌了。”

蹇周輔的話,讓其他三人立刻安定下來。說得也是,有韓絳、張璪兩人在,韓岡怎麽去質問自己對考題答案的判定?讓韓絳和張璪推薦的兩人通過考試,正是為了面對現在的境地。

蹇周輔笑了起來,他正要將這件事的聲勢鬧大一點,讓王安石不得不出面。來自政事堂的邀請,正可謂是瞌睡時撿到枕頭,他一看左右,“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麽好怕的?而且這件事,哪邊占著理這還用說嗎?”

隨即舉步。自家年紀都一大把了,此時不爭,更待何時?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日已暮,又何必在意日後。

……

片刻之後,蹇周輔及其他三位考官都被領進了政事堂的正廳中。

廳內,宰相韓絳在正中,參政韓岡、張璪分據左右,仿佛三堂會審。但看到三人的表情,就知道這一場三堂會審的主審究竟是誰。

不過看見韓絳、張璪都在,蹇周輔登時安心下來。

韓岡若要改變結果,只能去找太後。有太後支持,他才能將黃裳給撈回來。

韓絳、張璪現在都在這裏,他憑什麽能夠讓自己屈服?他們所推薦的兩人都通過了閣試,韓岡要發落自己,他們怎麽可能容忍?

“史館修撰蹇周輔拜見韓相公,張參政,韓參政。”蹇周輔與三名同僚,一一向韓絳、張璪、韓岡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