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八章 注定無緣

鏡子就在面前,徐輝祖看著裏面那張很多肉的大臉,簡直有點認不出自己來了。

以前他長得十分魁梧雄壯、當然不是這副樣子,而今卻變了模樣。多年無法出門,他胃口好、又貪杯經常喝得醉醺醺的,不斷發福好像是沒辦法的事。

最近徐輝祖走路也感到有點艱難,身體實在太重。猛然間意識到,他才覺得自己已經廢了。曾經一心要像先父那樣,叱咤於千軍萬馬的戰陣、名震天下,而今徐輝祖的美夢已然完全破碎。他每每念及,心情仍不免傷感。

銅鏡旁邊,放著兩冊書,一冊是《漢王起居記》,另一側是《譯匯》的上部。徐輝祖拿開鏡子,伸手抓起了那部《譯匯》。

就在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的奴仆走了進來,在屋子當中作揖,然後走上前,將一本書放在了桌案上。徐輝祖一看,正是《譯匯》的下部。

奴仆叫魏十二,從洪武年間就在徐家了。徐輝祖家破敗後,府上大多人作鳥獸散,變得額外冷清;只有魏十二等人沒走,他們似乎也沒有甚麽好去處。

魏十二道:“老奴見到了夏尚書,從夏尚書那裏要來了書。他接見老奴時,前後說了兩次,說是老奴上他的府門、必定有錦衣衛眼線盯著,叫老奴留意避嫌。”

徐輝祖轉頭道:“他的意思是,叫俺們不要與他來往了。”

“唉。”魏十二低頭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魏十二便猶自說起話來:“沒想到夏尚書那等人,也說起了今上的好話,說甚麽光是市舶提舉司、便增加歲入兩千萬貫。老爺的外甥挺有能耐,將各種來路的人都籠絡住了。您畢竟是今上的親舅舅……”

徐輝祖看了他一眼,聽明白了這奴仆的言下之意。要是以前的魏國公府,這種話哪輪得上一個奴仆多嘴?然而徐輝祖如今落魄,身邊也沒甚麽人,因此這魏十二已是甚麽話都敢說了。

徐輝祖也不計較,他想到老四家的人已經繼承了魏國公的爵位,便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老奴的啰嗦,“高煦打小就不聽話,在北平長大後,更是狡詐。俺一向不喜此子,他恐怕也痛恨俺這個大舅。這世上總是有一些人,就算時常能見著、甚至於是很親近的親戚,還是彼此不對付。生來無緣,即是如此。”

不過夏元吉等隱約表現出的心態,倒是讓徐輝祖感到意外。臣子到了一定權位,難免希望君權削弱,因為只有那樣,決定權力財富甚至於身家性命的好歹、才能更多地掌握在自己手裏。越是有才能的人、越可能這樣想。君相博弈不止千年,徐輝祖不是文官也很容易想到這個角度。

但大明開國初總結了教訓,看到了各朝君臣之間相制、然後平衡崩潰後的巨大惡果,太祖一直試圖收權於皇家;朱棣與朱高煦兩任強主繼位,讓朝臣難以左右皇權,把太祖的做法再次延續。敢情大臣們已經認清現實,接受了現狀?

這時魏十二有點不甘心道:“老爺為何要找這些書,與今上有關?”

徐輝祖沒回應。現在他整天在府邸裏,誰也見不到,除了看這些文字,又能從何了解高煦的事?徐輝祖很不喜歡高煦,但並不是沒有興趣。

雖是相互憎恨厭惡的人,徐輝祖卻似乎非常了解高煦。之前高熾一家死了,很多人有點懷疑高煦,但徐輝祖就憑直覺認定,那種事不是高煦所為。

魏十二的聲音再次傳來,“聽說這部書哩,起初是姚芳交給了守禦司的‘假物院’,姚芳便是賢妃的長兄。不過夏尚書說了一聲,必定是聖上親自弄來的書。現在朝中還有一些士人,憑這部書,成了一派‘假物學派’。”

“確實很蹊蹺。”徐輝祖隨口道。

魏十二道:“今上當真是文武雙全。”

徐輝祖擡頭,用多肉的大手掌拍著手裏的書冊,“這東西不可能憑空寫出來。”

魏十二道:“老奴不懂哩。”

徐輝祖道:“高煦骨子裏與俺們不是一路人。”他“嘶”地從牙縫裏吸了口氣,“他不是瘋子,反而比大多人還要冷靜,但他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又或用不同的眼睛,看著這相同的世道。俺就想知道,他要把大明變成啥樣。”

“啪”地一聲,徐輝祖再次拍打了一下手裏的書冊,擡頭望著門外的天空。

徐輝祖見多識廣,不管是大明王朝的高層,還是庶民士卒,他甚麽沒見過?按照他的經驗與見識來說,也許皇帝與上天有某種玄妙的關系,但應該不會是很直接的聯系;否則那麽多大膽欺瞞皇帝、甚至挾持天子的事,皇帝不是早就應該從玄妙的地方知道了嗎?

“禍兮?福兮?”徐輝祖喃喃道,他以前堅信的東西、似乎漸漸有點松動。

而身邊的老奴,活了大半輩子,此時仍一臉茫然。他只對徐府能不能再次熱鬧起來、是否能跟著沾光,而費盡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