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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雨聲中輾轉難眠,一門心思想著春花,回家卻聽見我爹說嶽父不讓春花嫁給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見重於泰山,沒聽說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裏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見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楊家嘴,渾身沒一處是幹的。我擔心敲門聲驚醒她媽,便在外面的竹林裏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時,我瞅見春花開門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聲叫“春花”,春花看見我時把眼睛瞪得很大,驚叫了一聲“哎喲”,然後把尿桶扔在雨地裏,忙開門讓我進屋。屋裏光線很暗,房頂的兩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聲音幾乎是耳語,她是怕她媽聽見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讓我換上,嗔怪道:你比你哥還傻,淋了一夜要發高燒的!

我說:娶不到你,還不如死在外面!春花說,我們都以為你死了,聽說鬼子長的是綠眉毛紅眼睛兇得很呢!我趁機吹牛,鬼子跟我面對面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長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軍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國人。鬼子只是飛機大炮機槍多,要是拼刺刀呀,不是吹的話,他們壓根兒就不是我們的對手!春花說,你殺過人沒有?我點頭。春花驚詫地說,我說嘛,你身上殺氣很重!我要上觀音廟去捐功德,給你洗罪。我說,我有啥罪呀!春花說,你不是殺人麽?我說,殺鬼子,光榮呀!她說:反正是殺人,不吉利。我說,他們跑到我們的地盤上殺人搶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說,搶匪就不配做人!我說,對呀,他們哪裏是人呢?春花說,我跟你說不清楚。又把我渾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說,你怎麽變得三根骨頭兩根筋的瘦成這樣?我說,沒吃的呀,活比死更難!春花便嘆氣,嘆完氣又輕松地說,能活著回來,是你媽在觀音菩薩那裏積的德呀。我說,春花,我想跟你結婚。春花的臉上掠過一絲羞澀,很快又陰雲密布,說等一陣子吧,我媽總說梁勤更可靠。我說,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春花說,誰知道以後的事呢?我說,春花你變了。春花說,自從你走後我覺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媽病,唉!我說,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會撂荒。春花說,要是你不在呢?我說,我們梁家還有三個男人呢!我心裏就是不想說出大哥梁勤。春花說,我們母女倆只有靠梁家了!

正說著,傳來了一陣咳嗽聲,春花把兩把掛面裝在一個竹籃子裏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顧母親。我說,現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們家多撒點谷種,到時候給你挑來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還傻,挑秧過來,多累人!我說,等兩天我來給你家育秧。春花說,這樣省事些。我便一個勁看著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不安地掰著手指,那手指雖然很白卻有些發黃,春花的臉也不像過去那麽白裏透紅,而是面帶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樣子。我說,你要注意身體,眼下新麥出來,多吃點糧食,別再吃觀音土了。春花的淚掉下來了,自從我爹死了,我和媽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膽地站起來把春花摟在懷裏,春花的身體一抽一抽的,淚水濡濕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裏苦啊,攤上那樣的年月,誰又不苦呢!

我沒有拿春花給的掛面,說什麽我也不要,我叫她們娘倆煮來吃。春花說,這是過年剩的一點東西,一家人怎麽也沒舍得吃。我說,今天就把它煮來吃。新麥快收了,還留下做啥?春花說,那你等著,我去煮面,你一定要吃了再走。我說,你和媽也要吃啊,別總是忍嘴待客!春花聽見我叫媽,偷偷地笑,又嗔道:八字還差一撇呢,都叫上媽了!我說,遲早會叫,先練習練習。

正說笑,“媽”出現在門口,唬得我趕快站起來躬身叫王孃。我們那一帶不稱阿姨,未成親前也不能叫媽,統稱孃。王孃的聲音顯得又驚又喜,天啦,是梁草呀,你都回來了?我正琢磨春花在跟誰說話呢,沒想到是你回來了!春花端著面往灶房走,王孃說,春花,快給客人下面來吃!

我扶王孃坐在八仙桌旁聊天,王孃問我戰場上的事和怎麽回來的,我沒有給她說洪水和乞討的事,只輕描淡寫地揀一些事說說,都讓她很吃驚。她的擔憂一看便知,我便只好沉默。最後故作輕松地說,好在,我回來了!她說,也算是一大幸事。

春花把面給我端來,我端給王孃,王孃哪裏肯吃。春花又給母親端了一碗,最後自己剩了一點稀湯端上來喝。我給春花夾面,兩人在桌上推來推去,王孃滿懷慈愛地看著我們,笑得合不攏嘴,春花的臉紅到耳根,王孃說,春花你就接了姑爺的好意吧!王孃又說,姑爺要是不出去,這是一門好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