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前5世紀的後30年中,雅典帝國與斯巴達聯盟進行了一場可怕而殘酷的戰爭,永遠地改變了希臘世界及其文明。就在這場戰爭爆發的僅僅50年前,希臘人在斯巴達和雅典的領導下,同仇敵愾,打退了強大的波斯帝國的進攻,將波斯的陸海軍逐出歐洲,並從波斯手中收復小亞細亞沿海的一些希臘城邦,從而保全了自己的獨立。

這場令世人震驚的勝利在希臘開啟了一個發展、繁榮和自信的驕傲年代。雅典強盛起來,人口增多,建立了一個殖民帝國,獲得了財富和榮耀。雅典年輕的民主制逐漸成熟,哪怕是最低微的公民也能參與政治,獲取機遇和政治權力。雅典新穎的民主政體繼續在其他希臘城邦生根發芽。同時,這也是一個超乎尋常的文化繁榮的黃金時代,其獨創性和豐富程度在人類歷史上或許無與倫比。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裏庇得斯和阿裏斯托芬這樣的戲劇詩人將悲劇與喜劇提升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水平。建築和雕塑大師們設計建造了雅典衛城上的帕提農神廟和其他建築,以及位於奧林匹亞和整個希臘世界各地的諸多精美建築,強有力地影響了西方藝術的發展軌跡,其影響至今仍然清晰可辨。阿那克薩哥拉和德謨克利特等自然哲學家借助純粹的理性去探索和理解物質世界,而普羅泰格拉和蘇格拉底等倫理與政治哲學的先驅則在人類事務領域做了相同的探索。希波克拉底及其學派在醫學上取得了長足進步,希羅多德則創立了我們今天所知的歷史編纂學。

伯羅奔尼撒戰爭令這個輝煌時期戛然而止,而且親身參與戰爭的人們也認為它是一個關鍵的大轉折。偉大的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告訴我們,他在戰爭爆發後便開始記錄其歷史,因為他相信:

這場戰爭的規模和重要性將遠遠超過此前的所有戰爭。得出這個結論的根據是,雅典和斯巴達雙方當時都處於最佳戰備狀態,方方面面都已經蓄勢待發,並且其他希臘人也加入了兩大陣營中的一方,有的立即參加,有的正在打算加入。因為這是曾經震撼了希臘人的最宏大的動蕩,還影響到了一些蠻族,或者我們可以說,影響了人類的很大一部分。(1.1.2)

從前5世紀希臘人的視角來看,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確是一場世界大戰,對人類生命和財產造成了極大損失,激化了派系鬥爭和階級矛盾,使希臘各城邦內部四分五裂,各城邦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極不穩定,最終削弱了它們抵禦外敵的能力。戰爭還逆轉了希臘政治向民主制發展的趨勢。雅典如日中天、春風得意的時候,它的民主政體對其他城邦有著磁鐵一般的吸引力,但雅典的失敗對希臘的政治發展來說具有決定性影響,將希臘推向了寡頭統治的方向。

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殘暴也是史無前例的,一度管束著希臘戰爭行為的粗糙法則遭到悍然違背,文明與野蠻之間脆弱的分界線被突破了。隨著戰事延續,憤怒、挫折和對復仇的渴望變得愈加強烈,導致殘忍暴行一再升級:戰俘遭到摧殘和屠戮,或被扔進深坑裏饑渴至死,或因日曬雨淋、嚴寒酷暑而死,或被投入大海溺死。成群結隊的襲掠者殺害無辜嬰孩,整座城市被踏平,男人遭到殺戮,婦女和兒童被變賣為奴。在克基拉島(今稱科孚島)上,伯羅奔尼撒戰爭引發了內戰,勝利者屠殺其同胞竟達一周之久:“兒子被父親殺死。苦苦哀求饒命的人被從祭壇拖走或者被殺死在祭壇上。”(3.81.5)

隨著暴力沖突的擴散,作為文明生活基礎的習慣、體制、信仰和約束都土崩瓦解。人們變得兇殘好鬥,詞語的含義也相應發生了變化:“魯莽的蠻勇現在被認為是忠誠盟友的勇敢;審慎的猶豫被當作似是而非的怯懦;克制被看作缺乏男性氣概。”宗教喪失了約束人的力量,“但用冠冕堂皇的花言巧語來達成罪惡目標的做法,卻得到頌揚”。真理和榮譽灰飛煙滅,“社會分裂成若幹陣營,任何人都不敢信任自己的夥伴”(3.82.1,8;3.83.1)。就是這樣一場戰爭,讓修昔底德尖刻地評論道,戰爭“是一個兇暴的教師,讓大多數人的品格都墮落到當前的這種狀態”(3.82.2)。

盡管伯羅奔尼撒戰爭在2400年前就宣告結束,但它仍然令後世每一個時代的讀者心醉神迷。曾有作家用伯羅奔尼撒戰爭來解釋第一次世界大戰,最常見的做法是用它來解釋一戰的起因。但在冷戰時期,伯羅奔尼撒戰爭作為一種分析工具,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冷戰主宰了20世紀的下半葉,並且像伯羅奔尼撒戰爭一樣,將世界分裂為兩大陣營,每個陣營都有自己的強大領袖。將帥、外交官、政治家和學者都曾將伯羅奔尼撒戰爭的起因與北約和華約之間的競爭做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