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這是倫敦國家歌劇院的開幕夜,所以算是一樁盛事。皇族在場,媒體在場,時髦人士也大批出席。就連樂迷也千方百計要參與——他們大多數都坐在屋頂下最上排極高處的座位。

今晚演出的曲目《巨人》是一位至今仍默默無聞的作曲家——鮑裏斯·格倫的新作。在演出第一幕之後的中場休息時間,聽眾席裏傳出下面這些對話片段:

“真是妙極了,親愛的。”

“他們說這就是——最——最——最新的!什麽都刻意弄得荒腔走板……”

“是啊,親愛的,我會告訴大家說這作品真是太神奇了。可是說實在的,這真的會讓人聽到頭痛!”

“為什麽英國歌劇院開張的時候,不去找個像樣的英國作曲家來呢?全是這些俄國來的傻玩意!”有位上校語氣尖刻地說。

“說得真對,”他的同伴拖長聲音說道,“可是你看看,根本沒有英國作曲家嘛。很可悲,但事實如此!”

“胡說八道——先生,別跟我說這種話,那些作曲家只是沒有發表機會——就是這樣。這個叫萊文的家夥是誰啊?一個下流的外國猶太佬。他就是這種人!”

附近有個靠在墻上的男人,半個身子被窗簾遮住了,他不禁微微一笑——因為他就是賽巴斯欽·萊文,國家歌劇院的老板、獨資者,眾所周知的頭銜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表演經紀人。

他是個大塊頭的男人,身上的肉有點太多了。他的臉色泛黃,表情不動如山,眼睛像閃亮的黑色小圓珠,兩只招風大耳往外挺,是諷刺漫畫家最愛取笑的長相。

陣陣談話聲從他身邊如漩渦般流過……

“墮落……病態……神經質……幼稚……”

這些人是評論家。

“太動人了……太妙了……真了不起,親愛的……”

這些是女性觀眾。

“這玩意不過是受到過度誇贊的時事諷刺歌舞劇罷了。”

“我相信在第二幕會有驚人的聲光效果,你知道,就是機關布景。第一幕‘石器時代’只能算是一種引子。他們說萊文為這個作品嘔心瀝血。以前從沒有像這樣的作品。”

“音樂相當怪,不是嗎?”

“我相信是表達共產主義理想。‘噪音管弦樂團’,他們不是這麽說的嗎?”

這些是年輕男子,比女人家有才智,比評論家沒偏見。

“這作品紅不起來的。嘩眾取寵,就素這樣。”

“可是,我不那麽確定——這個立體派的東西傳達了某種感覺。”

“萊文很精明的。”

“有俗候會故意亂花錢——卻還是能賺回來。”

“代價是……?”交談聲變低了,那些人在提到金錢的時候自己神秘兮兮地降低了音量。

這些人是他的猶太同胞。賽巴斯欽·萊文露出微笑。

鈴響了——群眾緩緩地漂移,回流到他們的座位上。

有一段等候時間,這時充滿了竊竊私語和笑聲——然後燈光閃爍了一下,熄滅了。指揮登上他的位置,在他前方的管弦樂團,編制比曾在科芬園演出的其他管弦樂團大六倍,跟普通管弦樂團大為不同。團中有些奇特的樂器是用發光的金屬做成的,就像畸形怪物一樣,而在某個角落裏,有個閃亮得不尋常的水晶。指揮伸出了指揮棒,然後棒子落下,立刻出現一陣低沉有節奏的敲擊,就像是鐵錘敲在鐵砧上——偶爾會有一記敲擊失了準頭,漏掉了,然後漂回原位,卻亂了次序,擠開了其他聲響。

幕啟了……

在二樓某個包廂後方,賽巴斯欽·萊文站在那裏注視著。

跟一般人的理解不同,這不是一出歌劇。這部作品不講故事,也不突顯任何個別角色。它的規模比較像是大型俄國芭蕾舞演出,包含了壯觀的舞台效果,陌生怪異的燈光照明——這是萊文自己的發明。長期以來,大家都認為他的歌舞劇純粹只是華麗感官刺激中最新的一種。但在這出戲裏,他比較像是藝術家而非制作人,鉚足全力注入他的想象力與經驗。

序曲象征著石器時代——人的嬰兒時期。

這部作品的主體是機械的盛大遊行,神奇到近乎讓人生畏。發電廠、發電機、工廠煙囪、起重機,全都在融合、流動。還有人——人構成的軍隊——有著立體派藝術的機器人面孔,排出隊形列隊前進。

樂音揚起,如漩渦般旋轉著,從奇形怪狀的新型金屬樂器裏傳出低沉宏亮的噪音。一個古怪、高亢卻甜美的音符,在這所有噪音之上響起——就像是無數玻璃片發出的響聲……

有一段描繪摩天大樓的插曲——在黎明初至的時候,從一架繞著圈子的飛機低頭俯瞰紐約,而這種奇特的不和諧節拍比先前更加執拗——有著威脅感愈來愈強的單調性,在其他插曲之後,這首曲子到達它的高潮:外觀如巨人的鋼鐵聳立起來,數以千計有著鋼鐵面孔的男人熔接在一起,變成一個共產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