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戰爭 第四章

距離德國邊界不遠處的荷蘭A鎮有個不怎麽醒目的客棧。在一九一七年某個夜晚,有個臉龐憔悴的黑發年輕男子推開了門,用非常不流利的荷語要求住宿一夜。他的呼吸粗重,眼神焦躁不安。胖胖的客棧主人安娜·施利德先以平常那種深思熟慮的態度仔細地上下打量他,然後回答說,可以給他一個房間。她女兒弗蕾達帶他到樓上的房間去。在她回來的時候,她母親簡潔地說:“英國逃犯。”

弗蕾達點點頭,什麽也沒說,那雙暗藍色眼睛很柔和又多愁善感,她對這個英國人感興趣是有原因的。後來她再度上樓,敲敲房門就進去了,那年輕男子其實沒聽到敲門聲。他深陷於精疲力竭的昏沉狀態中,完全沒注意到外在聲響與事件。連著好幾天他都處於警戒狀態,屢次千鈞一發地逃離險境,身心都不敢松懈。此刻他已氣力用盡,躺在原本倒下的地方,上半身伏在床上。弗蕾達站著注視他,最後說道:“我帶了熱水給你。”

“喔!”他一驚跳起。“很抱歉,我沒聽見你敲門。”

她緩慢而小心地用他的語言說道:“你是英國人,對吧?”

“是的。是的,這是……”

他突然間懷疑地停了下來,雖然危險結束了——他已離開德國——但仍必須小心謹慎。他覺得有點頭昏腦漲,從田裏挖出來的生馬鈴薯大餐,不怎麽能保持頭腦清醒,不過他還是覺得必須小心,這很困難——因為他有種古怪的感覺,很想不停地說,既然充滿恐懼的長期緊張結束了,他想要傾吐一切。

荷蘭女孩嚴肅而明智地對他點點頭。

“我知道,”她說,“你是從那裏過來的……”她的手指著邊界的方向。

他望著她,仍然難以決定要怎麽做。

“你逃出來了……對。我們以前也有像你這樣的人。”

一波確定的安心感再度傳遍他全身,這個女孩沒問題的。他的雙腿突然一軟,再度倒回床上。

“你餓嗎?是的,我看得出。我去帶點東西給你。”

他餓嗎?應該是。上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一天前,兩天前?他記不起來。最後幾天就像個夢魘,只知道盲目地繼續往前走。他有份地圖和一個指北針,知道該在哪裏跨過邊界,在他看來那裏最有機會。順利越過邊界的幾率是千分之一——但他越過了。守軍開槍卻沒射中他。或者這一切都是夢?他沿著那條河往下遊,就這樣——不,不是這樣的。好吧,他不要再想這些了,反正重要的是他逃出來了。

他往前傾,用雙手撐著發痛的腦袋。

弗蕾達很快就用托盤帶著食物和一大杯啤酒回來了。他吃吃喝喝,她則站著觀察他。食物的效果很神奇,他的頭不痛了,沒錯,他剛才的確是頭昏腦漲。他擡頭對弗蕾達微笑。

“這棒極了,”他說,“非常感謝。”

在他的微笑鼓勵下,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你知道倫敦?”

“對,我知道那地方。”他微微一笑。她的問法真不尋常。

弗蕾達沒有笑,她認真到極點。

“你認識那邊的一位士兵嗎?那是什麽軍階……格林下士?”

他搖搖頭,有點感動。

“我不認識他,”他溫柔地說,“你知道他屬於哪一團的嗎?”

“是一個倫敦軍團——倫敦火槍兵團。”

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資訊了。他和藹地說道:“如果你願意寫封信,等我回到倫敦的時候,我會試著幫你送去。”

她懷疑地看著他,然而卻有某種想要信任的意思。最後那股懷疑消逝了。

“我會寫信……是的。”她說道。

她起身要離開時突然說道:“我們這裏有英國報紙——兩份英國報紙,我親戚從旅館帶來的。你會想要看看這些報紙,是嗎?”

他謝過了她,而後她帶回一份破破爛爛的《標準晚報》跟一份《每日速寫》,帶點驕傲地交給他。

她再度離開房間後,他把報紙擺在身旁,然後點燃了一支煙——只剩這支煙了!要是少了這些煙,他會做出什麽事啊——他會去偷竊!或許弗蕾達會幫他買些煙來,他還有些錢。一個好心的女孩,弗蕾達,雖然她腳踝很粗,外表又不甚迷人。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本小筆記本,頁面是空白的,他在上面寫下:格林下士,倫敦火槍兵團。他會盡力幫這個女孩的忙。他不很認真地尋思著這件事背後的故事,格林下士在荷蘭的A鎮做過什麽呢?可憐的弗蕾達,他猜想是那種常見的故事。

格林——這讓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格林先生,那無所不能、開開心心的格林先生——他的玩伴和保護者。小孩腦子裏想的事情真是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