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喬治·格林 第一章

在魏茲伯裏魏郡旅館的院子裏,有兩個私家車司機正忙著打理車子。喬治·格林完成了那輛大戴姆勒[1]的內部整修,拿塊油膩膩的破布擦凈雙手,然後直起身來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他是個快活的年輕人,現在臉上帶著微笑是因為他找到問題所在且已處理完畢,內心覺得很滿意。他漫步到另一個司機身旁,他快要打點好那輛米涅娃[2]了。

他的同伴擡起頭。“哈啰,喬治……你做完了?”

“對。”

“你老板是個美國佬,對吧?他是什麽樣的人?”

“他還不錯,不過對細節挺啰嗦的。年紀還不到四十吧。”

“唔,你要感謝你運氣好,不必替女人開車。”這人說道,他名叫埃文斯,“她們老是改變心意,用餐時間不正常。戶外午餐是常有的事——而且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吧,一只全熟水煮蛋跟一片萵苣就算一餐了。”

格林在旁邊的桶子上坐下來。“你為什麽不辭職算了?”

“這年頭另外找事不容易啊。”埃文斯說道。

“沒錯,真是這樣。”格林若有所思地答道。

“而且我還有老婆跟兩個小孩,”埃文斯繼續說,“說什麽這是個適合英雄的國家,這是啥鬼話?在一九二〇年的現在,你要是有份工作,最好就黏著不放。”

他靜下來一會兒,然後又往下講。

“這場戰爭真是怪異。我被碎彈片打中兩次,戰後仍然覺得有點怪怪的。我老婆說我嚇著她了,因為我有時候瘋瘋癲癲的,會在半夜吼叫著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我懂,”格林說道,“我也一樣。我老板在荷蘭遇到我的時候,除了名字以外,我記不起任何事。”

“那是什麽時候?戰後嗎?”

“停戰協議六個月以後,我那時在那邊的一家修車廠工作。這之前有個晚上,幾個醉漢開著一輛貨車把我撞倒了;那差不多把他們給嚇醒了。我的腦袋重重挨了一下。他們照顧我,還給我工作,他們是一群好漢。布雷納先生到那裏的時候,我已經在那裏工作兩年了。他在那兒租了一兩次車,都由我替他開車。他跟我聊了不少,最後提議讓我當他的私人司機。”

“這之前,你從來沒想過要回家?”

“沒有——不知怎麽的,我並不想回來。就我記得的,我在英國已沒有親人,而且我依稀記得自己在英國惹上了什麽麻煩。”

“夥伴,我不會把麻煩跟你聯想在一起耶。”埃文斯笑著說道。

喬治·格林也跟著笑了。他看起來的確是個快活的年輕男子,高大、黝黑、寬肩,臉上永遠掛著微笑。

“沒什麽事會讓我心煩,”他吹噓說,“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隨遇而安、享受人生的類型。”

他帶著快樂的微笑走開了。幾分鐘後,他向他的雇主回報,戴姆勒準備好上路了。

布雷納先生是個高高瘦瘦、看似苦於消化不良的美國人,有著非常標準的口音。

“很好。格林,我現在要去達徹爵爺家參加正式午宴,地點在阿賓沃斯修士會,離這裏大概六英裏。”

“是的,先生。”

“午宴後我要去一個叫做普桑修道院的地方,村莊的名稱叫做阿伯茨福德。你知道那裏嗎?”

“先生,我想我聽過。不過我不知道確實的地點。我會去查地圖。”

“好,那就麻煩你了。應該不超過二十英裏——我想是在往靈沃爾德的方向。”

“好的,先生。”格林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就退下了。

在普桑修道院裏,內爾·切特溫德穿過客廳的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

雖然才剛入秋,在這種日子裏,似乎到處都毫無生氣,就好像大自然界也失去了意識。天空是一種蒼白的藍,大氣中有一層非常淡薄的霧靄。

內爾靠在一個巨大的石甕上,注視著外頭寂靜的景象。一切都非常美麗,也非常英國。這個井然有序的花園受到悉心維護;房屋本身也經過非常審慎而仔細的修繕。

內爾並不習慣陷溺在個人情緒中,然而在她擡頭看著玫瑰紅的磚墻時,突然感到一陣激動。這實在太完美了,她真希望弗農能夠知道……看見這一切。

婚後這四年內爾過得很好,但這四年也改變了她。現在她身上沒有任何寧芙仙子的影子了,她已由迷人討喜的女孩變成了美麗的女人,冷靜、有自信。她的美是一種非常清楚確定的美——永遠不會增減變異,舉止比過去更深思熟慮,她還變得圓潤了一點,沒有任何青澀的影子了,她是完全盛放的玫瑰。

屋裏有個聲音在呼喚她。

“內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