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一月十日,星期五

哈利扶了扶墨鏡,看著廊曼國際機場外面一整排的出租車。他覺得好像走進浴室,而且有人剛剛打開燙死人的蓮蓬頭熱水。他知道應付高濕度的秘訣就是忽略它,隨汗水去奔流,想別的事就好。相較之下光照才是麻煩,陽光穿透便宜的黑色塑料墨鏡,直達他那雙發亮的酒鬼眼睛,害得他頭痛加劇;原本只是太陽穴隱隱作痛而已。

“先生,跳表還是兩百五十銖?”

哈利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出租車司機講的話。這趟飛行像地獄一樣,蘇黎世機場的書店只賣德文書,飛機上播的電影是《威鯨闖天關》第二集。

“跳表好了。”哈利說。

先前坐他旁邊那個喋喋不休的丹麥人無視他已經醉醺醺的事實,對他建議了一大堆遊泰免受騙的竅門;這個顯然是講都講不完的話題。他一定以為挪威人都無知得可愛,每個丹麥人都有責任拯救他們免於受騙。

“什麽都要殺價,”他說,“這就是重點,知道吧。”

“如果我不殺價呢?”

“你會害了我們。”

“什麽?”

“你會變成幫他們哄擡價格的共犯,害其他人來泰國都要花更多錢。”

哈利研究了那個男人,他穿著象牙白Marlboro的襯衫和嶄新的真皮涼鞋。研究完,他決定再多喝幾杯。

“蘇拉薩路一一一號。”哈利說完,司機露出笑容,把行李箱放進後車廂,然後打開門等著哈利上車。他進了車子,發現方向盤在右手邊。

“我們挪威人會抱怨英國人堅持靠左開車,”開上高速公路以後他說,“可是最近我聽說世界上靠左開的人比靠右的多,你知道為什麽嗎?”

司機瞥了瞥後照鏡,咧嘴笑得更開。

“蘇拉薩路,對嗎?”

“因為在中國得靠左。”哈利一邊咕噥,一邊慶幸這條穿過霧蒙蒙高樓市景的高速公路直得像一根灰色的箭;他可以感覺到,只要一兩個急轉彎,他就會把瑞航的蛋卷發射到後座椅子上。

“為什麽計程表不動?”

“蘇拉薩路,五百銖,對嗎?”

哈利往椅背靠過去,擡頭看天空。呃,他擡頭,是因為沒有天空可看,只有一片被看不見的太陽照亮的霧霾罩頂。曼谷,天使之城。天使戴著口罩,揮刀劃過空氣,努力想記起來古時候的天空是什麽顏色。

他一定睡著了,因為張開眼睛的時候,車子沒在動。他坐直起來,看見四周都是車子。沿路露天小店和工坊一家緊挨著一家,人行道上人潮來來往往,看似漫無目的,卻好像都知道要往哪裏去,而且趕著到。司機已經打開窗戶,嘈雜的市井噪音和電台聲混在一起,滾燙的車裏有股車輛廢氣味和汗臭味。

“塞車嗎?”

司機帶著笑容搖頭。

哈利咬咬牙。是不是在哪裏讀過,說你吸入的鉛遲早會跑到大腦裏?而且會讓你記憶力減退。不對,還是會讓你精神異常?

好像奇跡一樣,車陣突然開始移動,摩托車和小綿羊蜂擁而上,沖向十字路口,命也好、手腳也好,完全不放在眼裏。哈利就看到了四次千鈞一發、差點肇事的情況。

“沒出車禍真是不可思議。”哈利開口打破車裏的沉默。

司機看著鏡子微笑,“有車禍。很多。”

等到他們終於抵達蘇拉薩路的警察局,哈利已經作出結論:他不喜歡這個城市。他想要屏住呼吸,做完工作,跳上第一班回奧斯陸的飛機,不是最好的班機也沒關系。

到了警局,有名年輕警員來迎接哈利,他自我介紹,說名叫阿諾。阿諾身材瘦高,短發,臉長得親切友善。哈利知道,過不了幾年那個表情就會變了。

電梯載滿了人,而且有臭味,感覺好像被人塞進裝著汗臭運動服的袋子裏。哈利比其他人高出兩個頭,有一個人擡頭看著這個高大的挪威人,驚訝得笑了出來。還有一個人問了阿諾問題,然後對哈利說:

“啊,挪威,是……是……那個叫什麽名字去了……幫我想一下。”

哈利露出微笑,想要攤攤手表示歉意,可是沒空間攤手。

“有啦,有啦,很有名的!”那個男人不放棄。

“易蔔生?”哈利猜測,“內森?”

“不是不是,更有名!”

“漢姆生?葛利格?”

“不是,不是。”

那人板著一張臉看他們在五樓走出電梯。

“歡迎來曼谷,哈利。”

警察局長個子小,皮膚黑,顯然打定主意要表現給他看,他們泰國人也知道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他握緊哈利的手,熱切地搖了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不好意思沒去機場接你,只是曼谷的交通……”他指了指身後的窗戶,“地圖上看起來不遠,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