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一月十日,星期五

督察使勁全身的力氣按喇叭。真的就是全身的力氣。她往前把胸部壓到豐田大吉普車的方向盤上,喇叭聲大鳴。

“泰國人不會這樣,”她大笑,“反正也沒用,你按喇叭他們也不讓你過,這個跟佛教有關。可是我忍不住,管他的,我美國來的。”

她又往前靠到方向盤上,周圍的機車騎士裝出看向別處的樣子。

“所以他還在旅館房間裏?”哈利忍住呵欠問。

“最高層下的令。通常我們會盡快進行解剖,隔天就火化,但是他們希望你先看過。不要問我為什麽。”

“我可是辦兇殺案的頂尖高手啊,還是你都忘了?”

她用眼角瞄他,突然把車子切進一個空隙,然後大力踩下油門。

“別想裝可愛,這裏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大家不會因為你是個發郎就認為你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比較可能是反過來。”

“發郎?”

“洋人,老外,意思半貶抑半中性,看你怎麽用。你就記住這點,就算泰國人對你客客氣氣,也不代表他們的自尊有什麽問題。你算走運了,今天有舜通和阿諾值班,我相信你有辦法給他們好印象;為了你好,我希望如此。如果你耍白癡,以後要跟這個部門共事問題可就大了。”

“我怎麽有印象這個部門是歸你管?”

“那是我以為。”

他們已經上了高速公路,而且她不顧引擎的抗議,把油門踩到底。天色已經開始變暗,西邊一顆櫻桃紅的落日正在摩天大樓之間下沉。

“汙染至少還帶來美麗的夕照。”麗姿回應了他的思緒。

“跟我講講這裏的娼妓業。”哈利說。

“跟交通一樣嚴重。”

“我見識到了。但是這裏是什麽說了算?怎麽運作的?是傳統那種派人在街上拉皮條,還是妓女自己獨立營業?她們去酒吧、跳脫衣舞、在報紙上登廣告,還是在購物中心拉客?”

“以上皆是,但是不只;曼谷沒試過的就是在哪都沒試過。不過她們大多在Go Go Bar工作,跳跳舞,哄客人買酒,當然她們可以抽成。酒吧老板不負責這些女孩子,最多就是給她們一個地方營銷自己,換到的好處就是她們同意待到酒吧打烊,如果有客人想帶小姐出場,就得掏錢買她那一晚。錢歸老板,但是通常那個女孩子會很樂意,可以不必整晚在台上扭來扭去。”

“聽起來對酒吧老板很劃算。”

“時段賣掉之後,那女孩子再到手的錢就全進自己的口袋了。”

“發現大使屍體的女孩也是在這種酒吧工作?”

“對,在帕蓬街的其中一家王冠酒吧。我們還知道汽車旅館老板經營應召站,專門替有特殊癖好的外國人叫小姐。不過要讓她開口很難,因為在泰國賣淫其實違法,目前為止她的說法就是她住那家旅館,不小心走錯門。”

麗姿解釋,奧特勒·墨內斯大概是在到達旅館的時候叫了小姐,可是櫃台那個接待員(其實就是老板),一口否認跟租房以外的事有任何關系。

“到了。”

她在一棟白磚矮建築前面停車。

“曼谷的一流妓院好像偏愛希臘名字。”她刻薄了一句,然後下車。哈利擡頭看見一塊霓虹招牌,上面說這家汽車旅館叫做“奧林帕濕山”。“帕”字愛亮不亮的,“林”已經永遠放棄,給這個地方增添一股淒涼,讓哈利想起挪威郊區的燒烤餐廳。

這家汽車旅館跟美國的一模一樣,一間間相連的雙人房圍著一個天井,每間房外面有一個停車位。沿墻有一條走廊,客人可以坐在有水漬的灰色藤椅上。

“好地方。”

“你可能不相信,但是這裏似乎是越戰期間城裏最熱鬧的地方,為饑渴的休休美軍蓋的。”

“休休?”

“休息休養計劃,不過大家都說‘買買’,買春買醉計劃。他們用飛機把人從西貢送過來度假兩天。要是沒有美軍,這個國家的性產業不會有今天的規模,曼谷甚至有一條街正式的名稱就叫牛仔街。”

“那他們為什麽不待在那裏就好?這裏幾乎是鄉下了。”

“那些想家的士兵連上床也偏好全美式作風,就是在車子裏,或是汽車旅館裏,所以他們才蓋了這個地方。他們可以在停車場租美國車,房間迷你吧裏甚至還有美國啤酒。”

“哇,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我媽媽告訴我的。”

哈利轉頭看她,但即使“奧林帕濕山”還亮著的那幾個字在她頭上投下藍色霓虹光,天還是太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戴上帽子,然後走進接待區。

旅館房間陳設簡單,但是肮臟的灰色地毯透露出從前的輝煌。哈利打了哆嗦,不是因為那件讓認屍變成多此一舉的黃色西裝(只有基督教民主黨和進步黨黨員才會出於自願穿這種衣服),也不是因為那把有東方風格裝飾的刀子(刀子把西裝釘在大使的背上,讓外套的肩片突得很難看)。他打哆嗦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房間冷得要命。麗姿解釋過,這種氣候下屍體的保存期限非常短,他們又聽說至少得等挪威的警探四十八小時,所以把冷氣設定成最低溫十度,還把電扇風力開到最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