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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雨。

晚上七點三十分,太陽朝烏爾倫山緩緩移動。寡婦丹奈森夫人從她位於托馬斯海特街的陽台向外望去,只見幾朵白雲飄浮在奧斯陸灣上空。克勞森和特魯斯正好從她陽台下面經過。丹奈森夫人並不知道克勞森和他那條黃金獵犬的名字,只是經常看見他們從吉姆利樓的方向走來。只見他們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等待紅燈,旁邊就是比戴大道的出租車招呼站。丹奈森夫人猜想他們應該是去韋格蘭雕塑公園。

他們看起來都有點憔悴,丹奈森夫人心想,而且那只狗需要好好洗個澡。

丹奈森夫人皺起鼻子,因為她看見那只狗在主人身後半步的地方,撅起屁股在人行道上拉屎。那主人竟然也不撿起狗糞,綠燈一亮就拖著狗過了馬路。丹奈森夫人覺得有些憤慨,同時又有些興高采烈。憤慨是因為她關心這個城市的生活環境,呃,最起碼關心這個地區的生活環境。而興高采烈則是她又有題材可以向《晚間郵報》投稿了,她最近寄去的信都沒被釆用。

丹奈森夫人站在陽台上,怒視著犯罪現場,那只狗和狗主人顯然自覺罪孽深重,倉促地走上弗魯納路。接著,在信號燈變換前,她又不得不見證一名女子從另一個方向匆匆過了馬路,成為別人不盡公民義務的受害者。女子要叫出租車,沒看地上,一腳踩到了狗糞上。

丹奈森夫人大聲哼了一聲,對天上的雲朵大隊看了最後一眼,便進去寫信去了。

一班列車駛過,猶如一次長長的、溫柔的吐息。奧爾佳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院子裏。

奇怪,她不記得自己離開屋子,但她現在就站在房子和鐵軌之間,鼻子裏充滿玫瑰和紫丁香的芳香。太陽穴的壓力並未減緩,反而增加。她擡頭往上看,天空因為密布的烏雲,而變得陰暗。奧爾佳低頭望著自己的赤腳:白色肌膚,藍色靜脈,這是一雙老人的腳。她知道自己為什麽站在這個位置,因為施瓦伯中將和蘭蒂曾經站在這裏。以前她曾站在女傭房的窗戶邊,看著他們夫婦站在黃昏的杜鵑花叢旁,現在杜鵑花叢已經不在。太陽西斜,中將用德語溫柔地說了幾句,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妻子的耳邊。蘭蒂咯咯嬌笑,用鼻子輕輕愛撫他的脖子。然後,他們轉頭看向西方,彼此相擁,靜靜站立。蘭蒂把頭倚在丈夫肩上,跟他一同欣賞落日。奧爾佳也和他們一起看著落日,她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麽,但她自己想的是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當時的她多麽年輕。

奧爾佳下意識地朝女傭房的窗戶瞧去,只見裏面沒有依娜,沒有年輕的奧爾佳,只有近乎黑色的玻璃窗映照著爆米花形狀的烏雲。

她會一直啜泣,直到夏日結束,也許再久一些,然後生活又會繼續過下去,就跟往常一樣。這是她的打算。人總是需要一點打算。

她發現背後有動靜,便小心翼翼轉過身,感覺冰涼的青草在她旋轉的雙腳下被撕扯。她轉到一半,動作就僵住了。

眼前有一只狗。

狗擡頭看她,眼神似乎是在為了某件尚未發生的事乞求原諒。這時有人影悄無聲息地從果樹下走到狗的旁邊。是個男人,眼睛又大又黑,就跟那只狗一樣。奧爾佳覺得仿佛有人在她喉嚨裏塞了一只小動物,令她無法呼吸。

“我們去過屋裏,可是你不在。”男人說,側過了頭,打量她,像是在研究一只有趣的昆蟲。

“希沃森夫人,你不認識我,可是我一直想見見你。”

奧爾佳張開嘴,又合上。男人又靠近了些。她的目光越過男人肩頭,朝他背後望去。“我的天。”她輕聲說,張開雙臂。

她奔下樓梯,跑過碎石地,笑著撲進奧爾佳懷中。

“我很擔心你。”奧爾佳說。

“哦?”依娜驚訝地說,“我們只是在小木屋待得比原定計劃久了一點,現在是假期啊。”

“對,對,沒錯。”奧爾佳緊緊抱著依娜。

英國長毛獵犬感受到重逢的喜悅,也跳了起來,腳爪撲到奧爾佳背上。

“西亞!”男子說,“坐下!”

西亞乖乖坐下。

“這位是……”奧爾佳問,終於放開依娜。

“他叫達利安·裏亞,”依娜的臉頰在薄暮中閃閃發光,“我的未婚夫。”

“天哪。”奧爾佳緊緊握住依娜的手。

男人伸出了手,露出大大的微笑。他長得並不好看,獅子鼻,頭發稀,瞳距小,但他有一張開朗直率的面龐,奧爾佳一看就喜歡。

“很高興認識你。”男子說。

“也很高興認識你。”奧爾佳說,希望灰暗的天色藏住了她眼中的淚水。

車開到約瑟芬街,托婭才聞到那個味道。

她以懷疑的目光打最著出租車司機,他的肌膚是深色的,但絕對不是非裔,否則托婭才不敢上這輛車。她並非種族歧視,只是常聽大家說一些統計數據。可是這是什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