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裏的散步者(第4/12頁)

夜裏與白天不同,從房頂漏進來的光線微乎其微,三郎便在這樣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邊注意著不發出絲毫聲響,一邊悄悄在閣樓裏屈身爬動,總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條蛇,連自己都覺得異常恐怖。但不知為何,這種恐怖之感卻令他興奮不已。

連續數日,三郎一直忘乎所以地不斷進行著“閣樓裏的散步”。在這期間,竟出乎意料地發生了不少令三郎欣喜不已的事,僅僅將其一一列舉出來,就足夠湊成一部小說了。不過這些皆與本故事無直接關聯,在此僅作簡略介紹,簡單列舉其中一二。

不曾親自從閣樓縫隙向下窺視過的人,恐怕很難想象其中究竟有多大的樂趣。下方房間裏即便沒發生什麽特殊事件,單單只是觀察那些自以為無人知曉便徹底暴露出本性的人,就足夠有趣了。三郎仔細觀察之下發現,某些人的言談舉止甚至表情神態,在人前人後竟然大相徑庭,令他大吃一驚。而且,與平常那種平視視角不同,從正上方向下看的話,由於視角發生了改變,就連極其普通的坐墊,都變得不同尋常起來。只能看到人的頭頂和肩膀,書櫃、桌子、衣櫥、火盆等,能看到也主要是朝上那一面。幾乎看不見墻壁,鋪席取而代之,成了所有物品的背景。

即便不發生任何事件,也已經如此妙趣橫生了,但閣樓下方往往還會上演一出出滑稽、悲慘,甚至是可怕的劇目。平時高喊反資本主義言論的激進公司職員,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卻反反復復地把剛收到的加薪通知書從包裏拿進拿出,不厭其煩地盯著看,暗自竊喜。某個把華麗昂貴的的縐綢衣服當成便服,盡顯豪奢的投機商人,一到晚上就寢時,卻像個女人一樣,竟把白天裏隨意穿著的衣服仔細折好,放到坐墊下面,不僅如此,若是發現衣服上沾了汙漬,甚至要耐心地用嘴去舔——據說縐綢衣服上的汙漬最好用嘴舔——幹凈。一個滿臉粉刺的某大學棒球選手,膽小懦弱,完全沒有運動員風範,把寫給女傭的情書放在吃過晚飯的小方桌上,過一會兒想了想又收回來,再過一會兒又放上去,扭扭捏捏地反復重復同一個動作。更有甚者,竟然大膽招來妓女,露出無法在此描述的荒唐醜態。只要不忌諱,世間百態,此處應有盡有。

三郎還開始對研究房客之間的感情糾葛產生了興趣。有的人八面玲瓏,面對不同的人態度截然不同,剛才還滿面笑容地相談甚歡,一進到隔壁房間,就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惡聲咒罵。還有人像蝙蝠一樣毫無原則立場,走到哪裏都說漂亮的場面話,背地裏卻暗暗嘲笑。還有一個女房客——東榮館的二樓住著一個學畫的女學生——更有意思,她的感情問題已經不能被稱為“三角關系”,簡直就是五角、六角,甚至更為復雜,情敵們誰都摸不透她的真心,作為局外人的“閣樓裏的散步者”卻看得一清二楚。玄幻故事中有一種叫作隱形衣的東西,而閣樓裏的三郎簡直與身穿隱形衣別無二致。

如果更進一步,掀開別人房間的天花板,潛入其中做些惡作劇的話,肯定更加有趣吧。不過三郎卻沒有這種膽量。閣樓裏平均每三個房間就有一處像三郎房間那種壓著石塊的出入口,潛入屋內毫不費力,但房間主人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即便沒有這種顧慮,房間的窗戶都是透明玻璃,極有可能被外面的人看到,而且掀開天花板爬進壁櫥,再拉開壁櫥拉門進入房間,最後還要爬上壁櫥的隔板返回閣樓裏,整個過程難免不發出聲響。如果被走廊或隔壁房間的人聽到,可就萬事休矣。

一天夜裏,三郎“散步”一圈過後,正順著椽木悄然潛行,準備回自己的房間。不過卻突然在與他房間隔院相對的房子閣樓一角,發現了一處至今不曾注意到的細縫。直徑約有兩寸,呈雲朵形狀,比絲還要細的光線從中微微漏出。三郎心生疑惑,便輕輕打開手電筒查看一番,發現那竟是個很大的木節,大半部分已與周圍木板脫離,另外一小半還勉強連接在一起,只差一點就會變成一個木節孔。似乎用手輕摳一下就會脫落下來。三郎透過其他縫隙向下看,確定房間主人已經完全睡熟後,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一絲聲響,用了好長時間才終於把那塊木節摳了下來。碰巧的是,摳下木節後的孔呈杯形,下端較窄,只要把木節塞回原處,完全不必擔心會掉下去,而且誰也不會發現,這種地方竟然有一個如此之大的窺視孔。

三郎一邊想著這可真巧,一邊從木節孔向下望去。其他縫隙一般縱幅較長,寬幅卻不過一分上下,視線往往受阻。不過這個節孔下端最窄的位置直徑也有一寸多,可以輕而易舉地環視整個房間。三郎雖是無意中偶然停下來觀察這個房間,但巧合的是,這下面住的恰好是東榮館所有房客中最令三郎討厭的一個名叫遠藤的人。遠藤畢業於一所牙科醫學院,目前在給一位牙醫做助手。他現在就睡在三郎眼睛正下方,那張令人作嘔的平坦大臉看上去更加扁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