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2/7頁)

我擺脫了這無疑是夢幻般的精神狀態,更細致地觀察著這幢宅邸的真面目。它的主要特征似乎有些過分古老的味道。悠長歲月使房屋的褪色非常厲害。建築表面遍布著細小的菌類植物,它們從屋檐垂下來,形成了一張細密交織的網。然而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顯示出異常的頹廢跡象。其間的工匠技藝絲毫未損,而且宅屋在依然完美協調的各部位和每一塊石頭的風化狀態之間呈現出一種狂亂的沖突。這種不協調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想到了某個不常使用的地下室裏的木制結構,那裏毫不通風,那些木制結構已經腐朽多年,然而,除了這大片的腐朽跡象,其構造沒有絲毫不穩定的征兆。也許細心的觀察者可以發現一個幾乎不被注意到的裂痕,這裂痕從正前方的屋頂開始,蜿蜒曲折地經過墻垣,直到消逝在黯淡的水潭中。

看到此番光景,我騎馬經過一條通向宅屋的短道。等候著的仆人幫我牽走了馬,我走進了大廳那哥特式的拱門。一個男仆躡手躡腳一言不發地領我穿過許多幽暗錯綜的過道,進入主人的書房。一路上,我看到很多事物,不知道怎麽的,都使我早先說過的那種朦朧情緒越發強烈起來。雖然我周圍的事物——天花板上的雕刻、墻壁沉郁的帷幔、烏木地板的漆黑,以及我邁步經過時就發出哢哢聲的有著鬼魅般紋章的戰利品,都不過是或類似我幼年時就已熟悉的東西,雖然我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對那一切是多麽熟悉,我仍然很驚訝地發現,這些平常的景象所激發起來的幻象竟是如此的陌生。在樓梯上,我遇到了家庭醫生。我覺得他的表情混雜著些許陰險和窘困。他慌張地和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下去。男仆猛地推開一扇門,引我走到他主人面前。

我所在的房間非常寬敞,天花很高,窗戶狹長、帶著尖頂,離漆黑的橡木地板相當的高,從室內很難伸手企及。微弱的紅色光線從格窗玻璃射入,剛好照清楚屋裏那些較為顯眼的物品;然而,我再用力都無法看到房間的最深處,或是拱形和格紋天花的深處。黑色的帷幔垂在墻壁上。家具總體顯得擁擠、阻塞、古舊,而且破敗。四處散放著許多書籍和樂器,但絲毫未給房間增加任何活力。我感到正呼吸著令人憂傷的空氣。四處彌漫著凝滯、強烈,並且無法驅散的陰郁氣氛。

厄舍一見我走進去,便從他方才一直平躺著的沙發上站起身,生氣勃勃地熱情招呼我,起初我認為,這熱情有點真誠過度——帶著厭世者勉強的笑容。可我看了看他的臉,確信他是完全真誠的。我們坐了下來,他沉默著,我半是同情半是畏懼地凝視著他。可以肯定,在這樣短的時間中,沒有一個人的變化會像羅德裏克·厄舍那樣令人如此害怕!我很難讓自己承認眼前這蒼白的男人就是我的童年夥伴。不過他的面部特征一直都這麽特別:臉色慘白,眼睛又大又亮,無比清澈,嘴唇有些削薄,沒什麽血色,曲線卻異常美麗,他的鼻子有著精致的希伯來風格,可是鼻孔卻比通常的要寬大得多;他的下巴造型優美,但不夠凸顯,缺乏精神活力;遊絲般的頭發異常柔軟纖細——這些特征,加上太陽穴上方部位的過分開闊,使他的整體面容顯得令人難忘。此時,這些主要特點以及它們的慣有表情雖然只是更顯著了些,可是它們帶來的變化卻如此巨大,讓我有點認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誰了。尤其是他皮膚的那種可怕的慘白,以及眼睛中奇特的光澤讓我驚訝,甚至產生了畏懼心理。那綢緞般的頭發也被毫不在意地蓄長了,而且,當這些輕柔纖細的頭發飄拂著而不是垂在臉龐時,我怎麽也無法將他奇異的表情與任何常人聯系在一起。

朋友舉動的不連貫性立刻令我感到吃驚——那是一種不協調;我很快就發現,這種不協調是因為他竭力而徒勞地掙紮著要克服習慣性的痙攣——那是過度的精神緊張。事實上,我對這特點還是有些準備的,不僅是因為他的信,還由於我對他少年時期的某些特性的回憶,以及從他獨特的身體形態和脾氣中得出的推論。他的舉止時而活潑時而沉郁,他的聲音時而緊張和優柔寡斷(這時他的元氣似乎暫時凝止了),時而簡潔有力——那種幹脆、有分量、從容而低沉的發音——那種沉重、自控,完美協調的喉音,這狀態也許在神迷的醉漢或不可治愈的鴉片吸食者最強烈的興奮中才能聽到。

就這樣,他談及了邀我造訪的目的,他想見到我的熱切渴望,以及他期待我能給予的撫慰。他非常詳盡地闡述他所感受到的自己疾病的特點。據他說,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家族遺傳的不幸,他對治療已經感到絕望,但他很快又補充說,這只不過是一種肯定會很快停止的神經疾病。它體現在諸多異樣的感覺中。他的詳細描述中,有一些令我產生興趣,也使我困惑;盡管,這也許是他敘述所用的術語和總體講述風格在起作用。他深受一種病態的感官敏銳的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無味的食品;只能穿某種質地的服裝;花卉的香味令他壓抑;他的眼睛甚至在很微弱的光線下都感到難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聲音以及弦樂器的樂音才不讓他產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