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3/7頁)

我發現他深陷在一種莫名的恐懼中。“我會衰竭下去的,”他說,“我準會在這樣可悲的愚蠢中衰竭下去。就這樣,就這樣死去,不會有別的死法。我害怕將來的事,不是怕事件本身,而是怕它們的結局。一想到所有這些會波及我不勝負荷的靈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我就渾身發抖。實際上,我不厭惡危險,除了危險帶來的絕對效果——驚慌。在身心疲憊的可憐狀態下,我感到這種時刻遲早會來臨,到那時,在與那殘酷的幽靈——恐懼的搏鬥中,我一定會同時失去生命和理智。”

另外,我還不時地從他支離破碎、模棱兩可的暗示中,發現他精神狀態上另一個怪異的特點。他被某種迷信的感覺束縛著,這感覺與他的住所有關,而在此居住了那麽多年,他卻從未設法去深入了解。由於他談及迷信的影響力時表達得晦澀朦朧,我無法重述;那純粹是他祖屋的形式與內涵中的奇異性所造成的一種影響。他說,由於長期受此折磨,他的精神承受著一種負擔——那是灰暗的墻垣和塔樓,以及映照著它們的幽晦水潭,最終給他的精神生活帶來的影響。

然而,盡管不無猶豫,他還是承認,在這種奇特的、折磨著他的陰郁中,大部分可以被追溯到一個更自然和明顯得多的本源,那就是他妹妹嚴重而持久的頑疾。事實上,這根子就在於,他心愛的妹妹顯然已瀕臨死亡。妹妹是他多年來唯一的生活伴侶,也是他在世上的唯一親人。“她一死,”他帶著令人難忘的苦澀說道,“我(我,這個絕望而脆弱之人)就成為古老的厄舍家族遺留在人世的最後子嗣。”他說這話時,瑪德琳小姐(因為人們都這麽稱呼她)正從屋子那一頭走過,即刻消失了,而且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對她懷有一種驚懼交加的情緒。我的目光追隨著她隱退的腳步,一種恍惚的感覺壓抑著我。最終,一扇門在她身後關閉,我的視線本能而熱切地在她兄長的臉上探詢著。可是他把頭埋在手裏,我只能感到,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蒼白在他瘦削的手指上蔓延,指縫間滴著感傷的眼淚。

瑪德琳小姐的病長期以來一直令醫生們困頓無措。一種久積的冷漠,身體的日益衰竭以及雖短暫卻頻繁的強直性昏厥,都是她這疾病的特殊症狀。迄今為止,她一直頑強地支撐著與疾病抗爭,不使自己最終纏綿病榻,但是,在我抵達厄舍屋當天傍晚,她終於屈從了死神的淫威(那晚她兄長用難以言表的痛苦聲音告訴了我)。於是我意識到,我對她的那一瞥或許就成了最後一瞥——就是說,我將再也見不到活著的這位小姐了。

隨後幾天,無論是厄舍先生還是我,都沒再提及她的名字。在這期間,我忙於努力緩解朋友的憂郁。我們一同作畫、閱讀,或者我恍如幻夢般地傾聽他激動而即興地彈撥著如泣如訴的六弦琴。就這樣,因為彼此間越來越親密,我便得以全面洞悉他的心靈深處,我也越痛苦地感覺,自己試圖鼓舞他精神的所有努力是徒勞的。他的沉郁好比一種與生俱來的本性,像一道恒久的憂郁之光,籠罩在精神和物質宇宙中所有的物體上。

我會永遠記得我與厄舍屋主人單獨相處的那些沉重時日。可是無論怎麽努力,我也無法說清楚他讓我涉及的或指導我去了解的那些學術研究或愛好的確切特征,它們都帶有一種令人精神亢奮和極端紊亂的思想,透出一種硫磺般的光澤。他那即興創作的悠長挽歌不絕於耳。在其他曲調中,我痛苦地記得他對馮·韋伯[2]最後的一曲華爾茲那激越風格的古怪變奏和擴展。他的畫籠罩在他想渲染的幻想中,他的每一個筆觸都使它們更為朦朧,令我更加戰栗和恐懼,因為那戰栗如此莫名——對那些繪畫(它們栩栩如生,至今依然在我眼前清晰浮現),我想引發出比單純的文字範圍更深廣的意義,卻覺得徒勞。他通過純粹的簡潔和率直的構思,吸引並威懾著別人的注意力。如果說有人曾畫出過思想,那此人就是羅德裏克·厄舍。至少對於我來說,在當時那些圍繞著我的場景中,那位憂郁症患者試圖在畫布上投注一種純粹的抽象,使人產生不堪忍受的強烈敬畏,我甚至在福塞利[3]那無疑是熱烈卻過分具象的幻想的沉思中都感受不到這種敬畏的痕跡。

在我朋友那變幻不定的構思中,有一個不那麽抽象的或許可以勉強用語言表示出來。那是一幅小小的圖畫,畫面上是一條無限悠長的長方形地窖或隧道,裏面的墻壁低矮、光滑、潔白,並且沒有中斷或其他裝飾物。畫面的某些補充部分表明,這洞穴在地表底下很深的地方。在它巨大的範圍中,任何部位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炬或其他人為的光源;可是大量強烈的光束在其中到處晃動著,使整個空間沉浸在一片可怕而不適當的輝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