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準男爵之死 第十一章(第4/5頁)

一如既往,咖啡粉是那種最便宜的瓶裝的,因為煮得很濃,味道變得更加難喝。在它棕色的表面,一點點半已發酸的牛奶漂浮著聚在一起。杯子邊緣有一抹看起來像是口紅印記的汙痕,他慢慢把它轉開,這樣她就不會注意到。他知道他本來可以端著咖啡走進相對安寧的書房,但是他沒有勇氣站起來。在兩杯咖啡都喝光之前就離開只會更加冒犯她。她來的第一天早上就和他說過:“肯德裏克太太經常在我開工之前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氛圍非常融洽、友好。”他無法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是偽裝出這種親密已經成了他們的慣例。

“那個保羅·博洛尼,他曾經是個議員,對吧?是辭職了還是怎麽樣了?我記得在《標準新聞晚報》上面讀到過他的新聞。”

“是的,他曾是議員。”

“也是個爵士,你剛才是不是這麽說的?”

“準男爵,麥克布萊德太太。”

“那麽,他在小禮拜堂做什麽?我還從來不知道有男爵來聖馬修教堂做禮拜。”

現在想要再謹言慎行未免有些為時太晚。

“他沒有來參加禮拜,他只是我的一個熟人。我給了他鑰匙,他想自己安靜地在教堂裏待一會兒,”他又繼續補充,無望地祈禱身為一名神父,這種過於親密的交心話能夠讓她感到受寵若驚,甚至能就此打消她的好奇心,“他想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思考、祈禱。”

“在小禮拜堂嗎?選在那裏還真有點兒意思。他為什麽沒有跪在教堂長椅邊?為什麽沒有跪在聖母堂的聖餐前?對於那些等不到禮拜日的人來說,那才是適合做禱告的地方。”她的聲音裏滿是不贊同,仿佛在說這個地點和這個時間做祈禱都是應當受到指責的。

“他不可能睡在教堂大殿的,麥克布萊德太太。”

“他為什麽會想要睡覺呢?他家裏就沒有一張等著他的床鋪嗎?”

巴恩斯神父的雙手又開始發抖了。他手中的咖啡杯過於傾斜,他感到有兩滴滾燙的咖啡滑到了手上。他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茶托上,希望這該死的顫抖趕快停下來,幾乎沒聽清她的下一句話。

“那麽,如果他真的是自殺的,他死得很幹凈,至少我得這麽說。”

“什麽叫‘死得很幹凈’,麥克布萊德太太?”

“我和湯姆昨天晚上剛過8點從那裏經過的時候,他不是在那裏清洗自己嗎?他或者是哈利·麥克。你可別說,如果哈利能自己做主,他絕對不會靠近自來水。那簡直就是從排水管噴湧而出的。當然了,我們以為是你在那兒。‘巴恩斯神父一定是在小禮拜堂的廚房裏進行大清洗。’我就是這麽跟湯姆說的,‘也許他是為了給牧師住宅區節省燃氣費。’我們還因此大笑了一場。”

“這具體是在什麽時候,麥克布萊德太太?”

“我告訴過你了,神父,剛過8點。我們正在去‘三根羽毛’餐廳的路上。我們本來不會經過教堂,但我們喊上了瑪吉·沙利文,從她家到餐廳,經過教堂是一條捷徑。”

“但是警方應該知道這一點。這可能會是很重要的信息。他們應該會對昨晚所有經過聖馬修教堂附近的人感興趣。”

“感興趣?他們就是這麽想的嗎?你是想表達什麽意思,神父?你是說湯姆、老瑪吉和我割開了他的喉嚨嗎?”

“當然不是了,麥克布萊德太太。這樣說也太荒謬了。但是你們有可能是重要的目擊證人。那噴湧出來的水意味著保羅男爵在8點鐘的時候還活著。”

“某個人在8點鐘的時候還活著,這一點毋庸置疑。並且他在大量地用水。”

巴恩斯神父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他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你注意到水是什麽顏色的了嗎?”

“我為什麽要彎下腰去看排水管呢?我當然沒有注意到水是什麽顏色。會是什麽顏色呢?但是水流走了,急速又猛烈,那是肯定的。”

突然,她把臉湊到桌子這邊,面向他。她豐碩的胸脯——與瘦長臉頰和瘦骨嶙峋的胳膊如此不協調——壓在桌子邊,被擠成了巨大的半月形。她的咖啡杯與茶托撞擊,發出聲響。尖銳的小眼睛瞪圓了。她用一種饒有興趣的口氣發問,還押了韻:“神父,你是說流水淙淙,顏色殷紅?”

他無力地說:“我想這是有可能的。”

“你認為他當時在裏面,對吧,神父?在屋裏清洗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哦,我的天哪!想想如果他走出來,看見了我們,我們可能當場就被殺掉了,我、湯姆還有瑪吉。他可能當場割斷我們的喉嚨,然後把我們扔進運河裏。多半就是這樣!我的天哪!”

兩人的對話變得詭異而不真實,並且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曾被警方告誡,盡可能地不向任何人透露太多。他本意是什麽都不說。但是現在她知道了兩個受害人的姓名,她知道是誰發現的屍體,她知道門沒有鎖,她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盡管他的確沒有提到割喉這件事。但那也有可能是猜到的。畢竟在倫敦,一把刀子比一把槍更有可能成為兇器。她知道所有這一切,不僅如此,她在事發當時還確確實實經過了現場。他坐在沾滿汙漬的桌子對面,用驚恐的雙眼回望她,兩個人因為腦海中浮現的汩汩血水而連在了一起,想象著同一個畫面:沉默不語的人影,手中舉起血跡斑斑的刀子。他還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盡管現在將他們兩個人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是一場可怕、血腥的事件,但這還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進行真正的交談。她的雙眼越過桌子,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因驚恐而變得炯炯有神,同時還有一種樂在其中的興奮,讓人不舒服,但是那種傲慢又充滿蔑視的熟悉眼神不見了。他幾乎可以說服自己,她是在向他敞開心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如此強烈,他發現自己的雙手不自覺地從桌子上向她探去,示意互相撫慰。他迅速把手縮了回來,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