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詭計與欲望 第六章

艾麗絲·明斯太太住在距波托貝洛路一個街區以外的一座政府建造的公寓的二樓。星期六這裏有街邊集市,那時在哪裏都沒辦法找到地方停車,所以馬辛厄姆和凱特把車停在了諾丁山警局,然後步行到了公寓。星期六的集市總是像嘉年華會一樣——五湖四海雲集、一片祥和但又人聲鼎沸的慶典,歡慶著人類喜歡紮堆、好奇、易上當和貪婪的本質。這讓凱特想起她剛到分局的那段時光。雖然她很少買什麽東西,卻總是愉快地穿過擁擠淩亂的街道。她從不像大家一樣癡迷於過去的瑣碎細節。況且她知道,在所有這些歡快、友好的氣氛之下,集市並不像看起來那麽單純。不是所有經手的各國貨幣最後都會被填報在納稅申報單上,不是所有的交易物品在過去都是無害的物件。如果是不太警惕的人來逛街,他們可能在走到集市另一頭之前就把錢包裏的錢花光了。但是倫敦的集市很少有完全友好、令人愉快又讓人心情舒暢的。這天早上,像往常一樣,她走進狹小喧鬧的集市街,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艾麗絲·明斯住在2號樓26號公寓,這座公寓與大廈主體分隔開來,同馬路隔了一塊很大的空地。他們穿過空地,有好幾雙假裝漠然但卻非常警惕的眼睛注視著他們。馬辛厄姆說:“我來負責講話。”她感受到一陣熟悉的厭惡,但是沒有說話。

他們之前通過電話約好的時間是21點30分,他們一按門鈴,前門就開了,照這個速度來看,明斯太太肯定也屬於隔著窗簾關注他們行蹤的人之一。他們發現自己面對著一位身材嬌小、有著緊湊方臉的女士。她下巴圓潤結實,一張長嘴唇短暫地擺出一個微笑,看起來不像是歡迎他們,而更像是對他們的守時表示滿意。那對深色、幾乎是漆黑的眼眸向他們快速瞥了一眼,似乎是在對他們進行估值。她花費了不少工夫檢查馬辛厄姆的警察證,看得很仔細,然後站到一邊讓他們進屋,說道:“好吧,你們很準時,這點我得承認。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這裏有茶,也有咖啡。”

馬辛厄姆很快就替他們兩個人謝絕了。凱特的第一反應是快速地說她可以來一杯咖啡,但是她控制住了這種沖動。這可能會是很重要的一場談話,沒有必要因為自己的不滿就去破壞一場可能會順利的詢問。明斯太太也絕不會忽視他們兩個之間太過明顯的敵對情緒,她那對充滿智慧的深黑雙眸是不會錯過這些細節的。

他們被領進了一間令人驚訝的客廳,她只希望自己沒有流露出過分的吃驚。當地的政府提供給她的是15英尺長、10英尺寬的長方形房間,只有一扇窗戶和一扇通向陽台的小門,陽台十分狹小,除了能放幾盆盆栽之外沒有別的用處。明斯太太把這裏打造成了一個小型的維多利亞式的起居室:陰暗、淩亂、讓人產生幽閉恐懼。墻紙是深橄欖綠,上面繪有常青藤和百合花,地上鋪的威爾頓絨毯已經褪色,但還堪用,一張長方形的紅木桌子占據了屋子中間大半空間,桌子腿呈弧狀,桌面打磨得發亮,像鏡子一樣一塵不染,周圍還配了四把高背雕花椅。一張較小一點的八角桌被放在了墻邊,上面擺了一只裝著一葉蘭的黃銅壺。墻上的淡棕色畫框中裱著基調感傷的圖畫:《水手的永別》和《水手的歸來》,還有一個小男孩在摘取小溪旁開出的花朵,在他跌跌撞撞的身後,一個長著雙翼的天使在保護他,臉上帶有一種虔誠而愚忠的表情。窗戶前放著一座長長的植物支架,纏繞在一起的鐵絲被染成了白色,裏面是一盆盆的天竺葵,陽台上的赤土花盆裏栽著常青藤和其他藤蔓植物,雜色的樹葉與欄杆纏繞在一起。

房間的焦點處是一台17英寸的電視機,細看並沒有第一印象給人的感覺那麽突兀,因為它的周圍是一圈綠色的蕨類植物,葉子都纏繞在屏幕上,就像華麗但又栩栩如生的邊框。窗台上擺滿了一盆盆的非洲堇,深紫色的花瓣上還有斑斑點點的淡紫色。凱特想,這些花都是種在喝過的酸奶盒子裏的,但是很難確定這一點,因為每個小花盆外面都有紙折的裝飾花邊。雕刻了很多裝飾花邊的側板上擺滿了小動物形狀的瓷器,包括大小和品種各異的小狗、帶斑點的小鹿和擺出貓科動物不太會露出的表情的幾只陶瓷小貓。每一只動物都放在一塊過漿的亞麻桌墊上,估計是為了保護光滑的紅木板。

整個房間都一塵不染,充斥著刺鼻的拋光劑氣味。冬天,把深紅色天鵝絨窗簾都拉起來的時候,身處這間房中很容易以為自己是在另一個時代和另一個環境裏。明斯太太可能也屬於那個時代的一部分。她穿著一條黑色裙子和一件扣子系到領口的白色襯衫,最上面還別了一個浮雕寶石胸針,灰白的頭發高高攏起,在後面梳成一個小小的發髻,垂在脖子上方。凱特想,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衰老的女演員,正在扮演一個維多利亞時代女管家的角色,而對她唯一能想到的批評就是口紅和眼影似乎塗得有些太濃了。她自己坐在右邊的扶手椅上,揮手示意凱特坐到另一把上,讓馬辛厄姆自己搬過一張餐桌椅坐下。他坐在那把椅子裏,看起來過於高高在上,令人不適。凱特想,這就像是一個男性入侵者闖入了舒適的、屬於女性的居家環境中。秋日的陽光透過蕾絲窗簾和陽台上的綠色植物照進來,令他那一頭紅發下的面孔顯得有些病態,額頭上的雀斑明顯得就像飛濺上去的淡淡血跡。他說:“我們不能把門關上嗎?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