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府之倒塌(第2/6頁)

觀看之間我已馳過一條不長的石鋪大道,來到了那幢房子跟前。一名等候在那兒的仆人牽過我的馬,我徑直跨入了那道哥特式大廳拱門。另一名輕手輕腳的侍仆一聲不吭地領著我穿過許多幽暗曲折的回廊去他主人的房間。不知怎麽回事,一路上所看到的竟使我剛才描述過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發強烈。雖說我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陰沉的幔帳、烏黑的檀木地板,以及那些光影交錯、我一走過就鏗鏘作響的紋章甲胄)都不過是我從小就早已看慣的東西,雖說我毫不猶豫地承認那一切是多麽熟悉,但我仍然驚奇地感覺到那些熟悉的物件在我心中喚起的想象竟是那樣的陌生。在樓梯上我碰見了他家的家庭醫生。我認為當時他臉上有一種狡黠與困惑交織的神情。他慌慌張張跟我打了個招呼便下樓而去。這時那名侍仆推開一道房門,把我引到了他主人跟前。

我進去的那個房間高大而寬敞。又長又窄的窗戶頂端呈尖形。離黑色橡木地板老高老高,人伸直手臂也摸不著窗沿。微弱的暗紅色光線從方格玻璃射入,剛好能照清室內比較顯眼的物體;然而我睜大眼睛也看不清房間遠處的角落,或者回紋裝飾的拱形天花板深處。黑色的帷幔垂懸四壁。室內家具多而古雅,但破舊而不舒適。房間裏有不少書籍和樂器,但卻未能給房間增添一分生氣。我覺得呼吸的空氣中也充滿了憂傷。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凜然、鈍重、驅不散的陰郁。

我一進屋厄舍便從他平躺著的一張沙發上起身,快活而熱情地向我表示歡迎,開始我還以為他的熱情有點過分,以為是那個厭世者在強顏歡笑。但當我看清他的臉後,我確信他完全是誠心誠意。我倆坐了下來,一時間他沒有開口說話,我凝視著他,心中湧起一種又憐又怕的感情。這世上一定還沒人像羅德裏克·厄舍一樣,在那麽短的時間內發生那麽可怕的變化!我好容易才確信眼前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不過他臉上的特征倒一直很突出。一副蒼白憔悴的面容、一雙又大又亮的清澈的眼睛、兩片既薄又白但曲線絕美的嘴唇、一個輪廓優雅的希伯來式但又比希伯來鼻孔稍大的鼻子、一張不甚凸出但模樣好看並顯出他意志薄弱的下巴、一頭比遊絲更細更軟的頭發,所有這些特征再加上他異常寬闊的額頂便構成了一副令人難忘的容貌。現在他容貌上的特征和慣常有的神情只是比過去稍稍顯著一點,但卻給他帶來了那麽大的變化,以至於我真懷疑自己在跟誰說話。而當時最令我吃驚甚至畏懼的莫過於他那白得像死屍一般的皮膚和亮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眼睛。還有他那柔軟的頭發也被毫不在意地蓄得很長,當那細如遊絲的頭發不是耷拉而是飄拂在他眼前之時,我簡直不能將那副奇異的表情與任何正常人的表情聯系起來。

我一開始就覺得我朋友的動作既不連貫又不協調,很快我就發現那是因為一種他竭力在克服但又沒法克服的習慣性痙攣,一種極度的神經緊張。對這一點我倒早有心理準備,一是因為讀了他的信,二是還記得他童年時的某些特性,三則是根據他獨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氣質所做出的推斷。他的動作忽而生氣勃勃,忽而萎靡不振。他的聲音忽而嚅嚅囁囁(這時元氣似乎蕩然無存),忽而又變得簡潔有力,變成那種猝然、鏗鏘、不慌不忙的噪聲,那種沉著、鎮定、運用自如的喉音,那種聲音也許只有在酩酊者心醉神迷之時或是不可救藥的鴉片服用者神魂顛倒之時方能聽到。

他就那樣向我談起他邀我來的目的,談起他想見到我的誠摯願望,談起他希望我能提供的安慰。他還相當詳細地談到了他自我斷定的病情。他說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遺傳疾病,一種他對藥物治療已不抱希望的頑症——他立即又補充說那不過是一種很快就會逐漸痊愈的神經上的毛病。那病的症狀表現在他大量的稀奇古怪的感覺。當他詳述那些感覺時,其中一些使我既感興趣又感迷惑,盡管這也許是他所用的字眼和說話的方式在起作用。一種病態的感覺敏銳使他備受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無味的飯菜,只能穿某一種質地的衣服,所有花的芬芳都令他窒息,甚至一點微光都令他的眼睛難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聲音以及弦樂器奏出的音樂才不會使他感到恐怖。

我發現他深深地陷在一種變態的恐怖之中。“我就要死了,”他對我說,“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就那樣,就那樣死去,不會有別的死法。我怕將要發生的事並非是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後果。我一想到任何會影響我這脆弱敏感的靈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就會渾身發抖。其實我並不討厭危險,除非在它絕對的影響之中,在恐怖之中。在這種不安的心態下,在這種可憐的境地中,我就感到那個時刻遲早會到來,我定會在與恐懼這個可怕幻想的抗爭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