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府之倒塌(第3/6頁)

此外我還不時從他斷斷續續、語義含混的暗示中看出他精神狀態的另一個奇怪特征。他被束縛於一些關於他所居住並多年不敢擅離的那幢房子的迷信觀念,被束縛於一種他談及其想象的影響力時用詞太模糊以至我沒法復述的影響,一種僅僅由他家房子之形狀和實質的某些特征在他心靈上造成的影響(由於長期的忍受,他說),一種由灰墻和塔樓的外觀以及映出灰墻塔樓的那湖死水最終給他的精神狀態造成的影響。

不過,雖然他猶豫再三,但他還是承認那種折磨他的奇特的憂郁之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一個更自然而且更具體的原因,那就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最後一位親人,他多少年來唯一的伴侶,他心愛的妹妹,長期以來一直重病纏身,實際上眼下已病入膏肓。“她一死,”他用一種令我難忘的痛苦的聲音說,“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絕望而脆弱的人)。”他說話之際,馬德琳小姐(別人就這麽叫她)從那房間的盡頭慢慢走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便悄然而逝。我看見她時心裏有一種驚懼交織的感情——但我卻發現不可能找到那種感情的原因。當我的目光追隨著她款款而去的腳步時,我只感到一陣恍恍惚惚。最後當門在她身後關上,我才本能地急速轉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已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之中,我只能看見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蒼白,指縫間正淌出滾滾熱淚。

馬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那些醫生束手無策。根深蒂固的冷漠壓抑,身體一天天地衰弱消瘦,加上那種雖說轉瞬即逝但卻常常發作的強直性昏厥便構成了她疾病的異常症狀。但她一直頑強地與疾病抗爭,始終不讓自己委身於病榻;可就在我到達那座房子的當天傍晚(她哥哥在夜裏極度惶遽地來向我報了噩耗),她卻終於屈從於死神的淫威;我方知我恍惚間對她的匆匆一瞥也許就成了我見到她的最後一眼,至少我是不會再見到活著的她了。

接下來的幾天,厄舍和我都閉口不提她的名字。在那段日子裏,我一直千方百計地減輕我朋友的愁苦。我們一起繪畫,一起看書,或是我如癡如夢地聽他那柄六弦琴如泣如訴的即興演奏。就這樣,我與他之間越來越親密的朝夕相處使我越來越深入他的內心深處,也使我越來越痛苦地意識到我想讓他振作起來的一切努力都將毫無結果,他那顆仿佛與生俱來就永無停息地散發著憂郁的心把整個精神和物質的世界變得一片陰暗。

我將永遠記住我與厄舍府的主人共同度過的許多陰沉的時刻。但我卻不可能試圖用言辭來描述他使我陷入其中,或領著我讀的那些書或做的那些事所具有的確切的性質。一種非常活躍並極其紊亂的想象力使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他那些長段長段的即興奏出的挽歌將永遠回響在我的耳邊。在其他曲調中,我痛苦地記得他對那首旋律激越的《馮·韋伯最後的華爾茲》[1]所進行的一種奇異的變奏和擴充。從那些籠罩著他精巧的幻想、在他的畫筆下逐漸變得空蒙、使我一見就發抖而且因為不知為何發抖而越發不寒而栗的繪畫中——從那些(似乎迄今還歷歷在目的)繪畫中,我總是費盡心機也只能演繹出那本來就只能屬於書面語言範疇的一小部分。由於那絕對的單純,由於他構思的裸露,他那些畫令人既想看又怕看。如果這世上真有人畫出過思想,那這個人就是羅德裏克·厄舍。至少對我來說——在當時所處的環境中——那位疑病患者設法在他的畫布上潑灑出的那種純粹的抽象使人感到一種強烈得無法承受的畏懼,而我在觀看福塞利[2]那些色彩肯定強烈但幻想卻太具體的畫時也從未曾有過絲毫那樣的畏懼感。

在我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構思中,有一個不那麽抽象的構思也許可以勉強訴諸文字。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畫,畫的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是隧洞的內部,那地下空間的墻壁低矮、光滑、雪白,而且沒有中斷或裝飾。畫面上某些陪襯表明那洞穴是在地下極深處。巨大空間的任何部分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見火把或其他人造光源,但有一片強光滾過整個空間,把整個畫面沐浴在一種可怕的不適當的光輝之中。

我上文已談到過他聽覺神經的病態,除了某些弦樂器奏出的曲調,所有其他音樂都令他不堪忍受。也許正是他那樣把自己局限於那柄六弦琴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賦予他的彈奏那種古怪空幻的韻味。但他那些即興之詞的熾熱酣暢卻不能歸結於這個原因。洋溢在他那些幻想曲的曲調和歌詞(因為他常常邊彈邊即興演唱)之中的熾熱酣暢必定是,也的確是,精神極其鎮靜和高度集中的產物,而我在前文中婉轉地提到過,他的沉著鎮靜只有當他不自然的興奮到達頂點之時才能見到。我迄今還輕而易舉地記得他那些即興唱出的詩文中的一首。這也許是由於他彈唱的這首吟誦詩給我留下的印象最強烈,因為我當時以為自己從那潛在的或神秘的意蘊之中,第一次覺察到了厄舍心中的一個秘密:他已經充分意識到他那高高在上的崇高理性正搖搖欲墜。那首題為《鬧鬼的宮殿》的詩基本上是這樣的,如果不是一字不差的話: